炮兵主陣地的後方,馬睿歎道:“可惜城牆擋著,觀察不到戰果。”他的騎兵被當做預備隊使用,暫時沒有仗打。看著炮手們放爆竹,便忍不住有些心癢。趙行德凝望著那一道道黑色的弧線,低聲道:“世上能有幾人忍得住光挨打不還手的?騎兵要做好準備,若是高麗人懼怕大炮威力的話,很可能會迂回我們的側後方。
第八營的炮擊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天黑以後,李四海派人上岸和第八營取得了聯絡。得知趙行德將和漢軍一起攻城二十天的約定後,李四海立刻又派了一名信使上岸。他也認為,高麗人很可能忍受不了炮擊的壓力,會主動出城挑戰。所以,李四海建議趙行德一直炮擊來遠城,但不要輕易攻城。一方麵等待漢軍前來,另一方麵,持續不斷的炮擊比貿然攻城更能給守軍以壓力。高麗人將惶惶不可終日地緊張等待。而承影營軍士和漢軍因為知曉最後的期限,他們不會為久戰而擔心,士氣則會一直蓄積到最後爆發。
趙行德也不願強攻來遠城,他深感軍中的弓弩手實在太少了。區區三百名弓箭手,實在難以將來遠城西麵城牆太短這個缺陷利用到極致。如果有一兩千弓箭手的話,通過修築比這道城牆長兩三倍的弧形工事,就能將突出的西麵城牆包圍起來。攻城的時候,城上城下弓手對射。城下兩三人射城上一人,可以壓製得城牆上麵根本站不住人。所幸火炮可以彌補弓箭手數量的不足。真正攻城的時候,集中火炮轟擊西麵最窄的這段城牆。城牆低矮,可以讓漢軍在城下堆砌土山,最後由精銳軍士踏著土山攻城,達到最少的傷亡。一旦占領作為製高點的山城,就可以把火炮拉上去,居高臨下的轟擊其它七座城寨,把高麗人趕到江裏去喂魚。
夜幕低垂,趙行德最後巡視了一遍營寨。承影第八營行軍兩日奔襲百餘裏,到達來遠縣後顧不得休息,立刻開始修築工事,連續勞頓了三天。無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需要休息恢複。大敵當前,旁的將軍恨不得部下枕戈待旦,睜著眼睛睡覺。可趙行德每一處營帳,都笑道:“如果敵軍沒進攻,大家就好好睡一覺。”還特意叮囑劉誌堅和高肅,假若敵軍沒有異動,黎明之前不得開炮。交待完這些後,他自己也回到營帳,裹著一條毯子,在又冷又硬的地麵上沉沉睡去。
他這種輕鬆的態度感染了許多人,有些初次上陣的軍士本來還有些緊張,現在也能安心躺下,睜著眼睛安慰自己道:“將軍說的總不會錯吧。”就連守備營裏那些剛剛操練不到一個月的漢軍,也一個挨著一個睡得香甜。“劉大哥,敵軍晚上不會來襲營吧?”麻彪子問,守備營裏,除了軍士,他最服的便是十夫長劉鐮刀,他是貨真價實殺過契丹人的好漢啊。劉鐮刀一拍他的腦袋,罵道:“你操哪門子心,敵人夜襲,咱和他拚命就是,若是不來,睡個安穩覺就算白賺。”麻彪子咧嘴笑道:“大哥說的是,我聽說咱們趙將軍得過神人傳授,最能打卦算計,敵人的動向都瞞不過他。”劉鐮刀眼睛一閉,懶得理這混人,不一會兒,兩人都鼾聲大作。
唯有值哨的軍士警惕地睜著雙眼。營寨周圍的灌木早已被清除了幹淨,寬闊的壕溝前麵高挑著燈籠,入夜之後,承影第八營的陣地便沉入了詭異的寂靜。
來遠城頭,別將樸成桂建議道:“兵馬使大人,要不要縋弓手下城,先把那些燈籠射掉。”
“不必,免得打草驚蛇。”崔鹹熙臉色陰沉,適才清點傷亡,包括被擊沉的船上的,全軍死傷一百七十餘人。他為白天的恐懼深深感到羞恥。日落之後,為防高麗水師偷襲,敵人的炮船退回海上停泊。駐蹕保州的東北麵行營都統金容憲無處泄憤,聽說來遠城外隻有千餘敵軍之後,派人送信過來,斥責崔鹹熙畏敵怯戰,嚴令他立刻趁“遼國”大軍未至之時,出城攻打敵軍前鋒,俘獲犀利火炮運回國內。
和丟失來遠城相比,死傷一百餘人就不算什麽。可是,身為將軍,損兵折將卻無能為力,就是罪過。“打算找我當替罪羊吧。”崔鹹熙咬牙切齒地想到。通常敵軍都會防範夜襲,而黎明前的一刻是人最困倦也最懈怠的時候,所以他計劃在寅時率軍出城攻打。敵軍的一舉一動在城頭都看得十分清楚,沒有什麽埋伏。兵法曰以正合,以奇勝,他打算以一千五百步卒正麵挑戰“遼軍”,而另派騎將黃奉直率四百騎兵側翼迂敵陣。當做好出城攻打敵軍的計劃後,崔鹹熙就愈加為白天的怯懦而羞愧,不過是火炮而已。
“晚上警醒些,防止敵軍趁夜登城。”崔鹹熙滿臉肅容叮囑過了樸成桂,下了城樓。平常他都住在來遠縣衙,今日城樓屢中炮襲,更是不可能在城樓過夜。回到府中,一名從開京帶來的婢女細心地為他脫下鎧甲,換上家居的綢緞袍子,婢仆將酒菜端上來以後,又屈膝跪坐在身旁斟酒夾菜。崔鹹熙乃世襲武班貴胄,今日受了驚嚇,在婢女溫柔細致的伺候下,眼中慢慢地恢複了神彩,順手將她攬入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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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高麗占據的來遠城中開始小聲喧嘩了起來。“不許出聲,靜下來。”軍官們小心地分發草莖,讓士卒銜在嘴裏。戰馬都裹上鐵蹄,隨著人馬的行動,隻聞輕微地鐵甲叮叮之聲,然而,就在城門大開的一刹那,潛伏在附近的承影營軍士便發現了。十夫長潘餘亨低聲道:“高麗人動了,曹柏先回去稟報,我和大臨在這裏數羊。”曹柏低聲應了一聲,弓著腰向後跑去。“羊不少啊。”潘餘亨低聲道,“兩百,三百......”當數到一千左右的時候,他又讓孫大臨稟報了一次。最後看到騎兵出現,潘餘亨這才心滿意足地撤離了哨位。
“敵襲!”“上陣!”不久之後,夏國營壘中的軍士被叫醒。炮手們立刻給火炮裝填了彈藥。“開火!”命令下達以後,十門火炮幾乎同時怒吼起來,火光穿透了黑暗,巨大的轟鳴撕裂了刻意保持的靜默,一枚枚炮彈呼嘯著朝著城門方向射去。倉促瞄準之下,大部分炮彈都打在了城牆上麵,隻有兩三發落在高麗軍隊的陣中,但是,卻帶來了一大片的混亂。
兩千人結成的軍陣,幾乎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崔鹹熙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緒又亂了,心想一定是麾下部將沒有約束好部屬。在敵人的炮火襲擊下,大軍才一出城便亂成一團,是崔鹹熙始料未及的,在他腦海裏,敵人縱使發現夜襲,也會狡猾地設下更深的陷阱,類似於三國話本中魏國大將攻入諸葛亮的營盤,忽然號炮四起,四麵伏兵殺出的情形。他又急又怒,暗暗埋怨敵方將領的不配合。
“兵馬使大人,敵軍發現了我們,要不要退回城中。”樸成桂臉色慘白的問道,他剛才親眼看到一枚炮彈穿透了三個人。
崔鹹熙冷冷地鄙視了他一眼,抽出腰間佩刀,大聲喊道:“不許慌亂,各部整隊。按照定計行事!”連喊了三遍之後,方才轉頭對膽小怕死的別將解釋道:“正麵吸引住敵軍,騎兵從側翼迂回,現在不正是如此麽?”他不再理會別將,繼續喊了兩聲:“照計行事!不要亂,不要亂!”
也許是受了兵馬使大人的感染,也許這支高麗軍隊本身是精銳,十門火炮不停歇的襲擊下,一千五百名步卒仍然保持著陣勢。趁著黎明前的黑暗,六百餘騎悄悄離開了步軍大陣,兜了一個大圈子,向敵軍營地的側後方繞過去。騎將黃奉直小心地放慢了馬速。在和遼國的戰爭中,肅宗皇帝深感本朝騎兵太少,於是將國內有馬的百姓都征發為神騎兵,但這些人的騎術卻著實堪憂,全速馳騁之下,恐怕有些人會掉隊,還有些會摔下馬來。黃奉直暗暗慶幸。夏國的火炮都在集中轟擊正前方的高麗步軍大陣,沒有功夫來理會這支騎兵。
但是,他們沒有逃過斥候的眼睛,馬睿和簡騁已經集合了部屬,這兩人都皺著眉頭瞪著晨霧中那支慢吞吞的騎兵。“這一群騎馬的猴子。”馬睿將草莖從嘴裏吐出來,“頭功讓給我。”他不待簡騁答應,單臂挺起大槍,槍尖斜向上舉,這是鋒矢陣的軍令,戰馬刨了刨蹄下泥土,輕輕跑動起來,馬睿和他的親兵十人隊組成了最小的箭頭,其後緊緊跟著其它九十騎兵。
騎兵是最不需要的配合的,也是最需要配合的兵種。曆經千錘百煉的夏國騎兵,正是後麵一種情形。鋒矢陣最為緊湊,左右相鄰的兩名騎兵幾乎挨在一起衝鋒,大家或持長槍,或持馬槊,後麵的騎兵隻看軍官的號令行事。就算深陷千軍萬馬的混戰之中,前方是刀山火海,大家也隻遵循著事先約定的各種軍令的暗號行事。當速度漸漸起來以後,這一百騎兵宛如一支箭矢般一往無前。軍士們保持著沉默,伴隨著沉重的鐵蹄,隻有人馬披掛的鎧甲交鳴,告訴人們這支騎兵還有鐵錘一樣的力量。
這支騎兵出現在視野之內,黃奉直的心底便是一沉,而四百餘人的高麗騎兵,幾乎的那一瞬間,原本就鬆散的陣型更加散亂了。這回和剛才不同,越是騎術精妙的士卒,越是想方設法溜到旁邊去,也不願去攖敵人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