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龍把軍報遞給韓凝霜,“金兵奪取沈州,後路無憂。大軍很快就要南下遼陽。”他拍了拍大腿,站起身來道,“要打大仗了。”這兩天,遼陽城外金兵的士氣高昂了很多。完顏宗弼等金兵將領輪番在城門外挑戰。遼陽的城牆已經被砸得到處是凹凸不平的坑洞,前些時日,金兵驅趕簽軍死命攻城,在重點攻打的南麵和東麵城牆根部都挖出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藏兵洞,城頭的箭矢已經射不到裏麵。在漢軍火炮協助下,女真軍開始猛攻遼陽城頭,已經好幾次差點奪下了城門。
“耶律大石坐等黃龍府、沈州陷落,真是不可思議,”許德泰道,“耶律迪烈原是耶律大石的親隨舊將,兩萬餘遼軍死守殉城,城池陷落後,完顏辭不失原打算屠城的,可是金兵入城,卻發現城內已幾乎沒有活人。”他歎了口氣,“這耶律迪烈雖然是個契丹狗,但死得可謂壯烈。”沈州連夜送來耶律迪烈的首級,被高高挑在木杆上,雙目圓睜,看著遼陽的城頭。
“元帥,”高伯龍沉聲道,“我們要提防金人過河拆橋。”
“高將軍言之有理,”韓凝霜點了點頭,又道:“烏雅忍將軍正押運糧草前來。阿骨打陛下也認可了我們的盟約,辭不失和斜也、宗弼他們,當不會輕舉妄動。”許德泰和高伯龍交換了個眼色,完顏烏雅忍等若是韓凝霜的養母,阿骨打兄弟幾人,隻這一個妹妹,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勇,在部落裏也頗有地位。有她作保的話,金軍的行動當收斂些。
韓凝霜雖頗有信心,趙行德仍道:“金軍十幾萬雲集南下,我軍勢弱,當預先留有退路。免得事變倉促,應對不及。”腦海裏有關金國的記憶太深刻了些,雖然同意出兵遼陽,趙行德還是不看好漢金的聯盟,一直以金軍對漢軍下手來計劃應變之道。此時一一道來,這計劃竟是詳盡到了極點。
他攤開行軍地圖,沉聲道:“無論遼軍還是金兵多為騎兵,而我軍多為步卒,平原上難以擺脫追擊。遼陽到蘇州六百裏,我軍可以且戰且行,先退入距遼陽百餘裏積翠山中,順著山勢連綿逶迤向南,退回蘇州。”趙行德又指著沿途做好的幾處標記,“中間這幾處,元帥可命王將軍預先設下伏兵,攔截深入的敵軍騎兵。”
趙行德還建議將攜帶不便的輜重,包括火炮都做好炸掉的準備,空餘下來的馬匹給軍卒乘坐,甚至漸漸把遼陽城下的漢軍都換成騎兵。另外,萬一金兵遵守前諾,漢兒百姓接收一批就立刻分送蘇州、開州,免得給漢軍的行動造成拖累。漢軍將領雖然曾考慮過突圍撤退,但卻從來沒有像趙行德如此鄭重其事。在積翠山的行軍路線上,何處適合安營下寨,預先埋藏多少糧食,都有計算。何處適合設下伏兵接應,也標示了出來。
韓凝霜猶豫片刻,點頭道:“既然趙將軍已計劃周詳,便如此行事。”在漢軍帥府裏,行軍計劃通常是由王玄素來製定的。韓凝霜雖然也熟讀兵書,久曆沙場,但在具體細務安排上,還是頗有不及。從某種程度上,趙行德隱然代替了王玄素的位置。韓凝霜這倚重的態度發乎自然,卻顯得對趙行德有點言聽計從了。許德泰和高伯龍都從對方眼中發現一抹異色。
這兩人心照不宣,韓凝霜亦毫無察覺,問道:“諸位以為,遼金之間的戰局,接下來將會如何?”
許德泰思索片刻,緩緩道:“耶律鐵哥乃有名的猛將,他領兵十餘萬來援,兩條路可走,一是自中京大定府出兵,走顯州,錦州,馳援遼陽,這是正著。二是自上京出兵,沿著潢河直撲金兵的身後,這是奇著。”
趙行德以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兩道,顯示遼軍一路迎擊,一路抄襲,將金軍主力圍在遼沈之間。
“可是,潢河沿岸諸城,沈州、銀州、安州、乾州都已被金國奪取。這抄襲金兵後路的遼軍,也是一旅孤軍,弄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高伯龍沉聲道,“大軍出征少不了輜重糧草,這一帶殘存的城寨、人口和糧食都控製在金軍手裏。戰場久經戰火,生靈塗炭,十室九空,遼軍騎兵打草穀也難。這抄襲金軍背後的奇兵,兵馬太多了,則無處解決輜重糧草,兵馬太少,又隻能騷擾不管大用。所以,勝負的關鍵,應該還是在遼陽城下吧?”
趙行德皺著眉頭,沉吟道:“這件事透著些詭異。耶律大石驍勇善戰,乃梟雄之資。遼軍又擅長騎戰野戰,按理說,以攻代守才是遼軍鐵騎所長。可是金國步步緊逼,遼國竟毫無反擊,甚至落到困守孤城,被金兵各個擊破的境地,......”但具體哪裏不對勁,他又沒理出個頭緒來。
從中軍帳裏出來,趙行德仍然有些惴惴不安。炮聲在轟鳴,不遠處女真兵攻城的喊殺聲震天動地。
路上所見得漢兵臉上都帶著興奮和笑容。這也難怪,漢軍向來視遼國為敵,經過殺奴事件後,雙方更無妥協的餘地。而漢軍與金國上層之間的勾心鬥角,韓凝霜和漢軍將領自不會公諸於眾。駐紮在遼陽城外久了,並肩作戰的軍兵大多會產生同仇敵愾的錯覺。眼看著金兵在遼東節節取勝,沈州殺害漢人的元凶耶律迪烈的人口就掛在外麵,普通漢兵無不歡欣鼓舞。
夏國營附近傳來一陣的喝彩聲,趙行德走近一看,原來是簡騁麾下軍士在和金兵較量。旁邊圍著不少看熱鬧的簽軍。遠處用繩子懸著一隻不住掙紮的活羊。夏國的騎兵策馬奔馳的速度極快,軍士舉著弧形橫刀,從遠處衝鋒過去,刀光劃過一條弧線,憑借著馬力,幹淨利落地將羊頭砍了下來,繩子吊著無頭的羊身,膻血尚且噴湧不止,緊跟在他身後的第二騎又是一刀,把羊卸下來一條後腿,第三騎再卸下來一條後腿,如此這般五名騎兵幾乎間不容發的衝過懸掛活羊的轅門,那頭羊隻剩下一個無頭無腿的身子懸在那裏,轅門下淌著一地的血泊,那滾落地上的羊頭眼睛還在一睜一閉。
這時候彩聲反倒小了許多,許多漢兒簽軍眼裏流露出恐懼之色。那些金國騎兵的臉色也難看起來。猛安千夫長完顏徹裏生得五大三粗,前額剃得隻剩下粗粗的毛發茬子,剩下的頭發亂糟糟在耳後係成一條辮子。徹裏的臉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讓他的麵目顯得格外猙獰,普通簽軍都不敢再看第二眼。徹裏自己卻極為自豪,因為這是跟隨陛下在寧江州起兵時,第一次攻打契丹人的軍隊,陛下劃破自己的麵頰激勵士氣,底下的女真勇士紛紛以利刃劃破麵頰,大家對天盟誓要打敗遼兵時留下來的。
在金國猛安千夫長中間,完顏徹裏以勇猛著稱,但要這般急速馳馬斬斷懸羊,卻沒有把握。多是砍出一個深深的刀口,而很難像夏國騎兵那樣幹淨利落的一刀兩斷。因為繩子懸吊的活羊是虛不受力的,這刀斬懸羊看似輕鬆利落,實則極難。要將其一刀斬斷,需要騎兵的眼力、馬力、臂力、腕力配合得恰到好處。更何況是這麽五名騎兵幾乎前後腳的衝過轅門,當前一名騎兵以馬刀斬落懸羊後,留給後麵那騎兵出刀的間隙不過一瞬間而已。夏國的騎兵之所以能間不容發地做到這點,是和自小開始便長年累月的訓練分不開的。
“呸!”一個女真騎兵不服氣道,“騎馬砍人的脖子,就算砍得一半,還不是要死。”完顏徹裏眼睛瞳孔微微縮了一下,忍住了沒有開口斥罵他,隻要能夠一刀斬斷,奔馬的力量全都使了出去,可以連砍數十人而不手軟。若是不能斬斷的話,須得生生受了剩餘的衝擊之力,手腕子很快就酸得握不住刀了。夏國騎兵所炫耀的,豈是無用武藝。和完顏徹裏一樣,好幾個身經百戰的女真勇士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陰雲,心下暗生忌憚。
“好!”騎兵百夫長簡騁帶頭大聲喝彩過後,他縱馬圍繞著轅門跑了兩圈,彎弓搭箭,左手開弓在馬背上回身一箭,射在那懸羊身上。換右手開弓又射出第二箭,照樣射中懸羊,第三箭神乎其技,居然一箭穿過了懸羊的繩結,那繩子被射斷,懸羊啪的一聲掉落下來,還未著地,簡騁已經策馬衝到,伸手一抓,便將羊肉抓在手上,哈哈大笑著繞著轅門又跑一圈。
趙行德這時也露出笑容,雙手用力鼓掌。這左右開弓的騎射之技,就是他也自愧弗如。行軍較技乃軍士懾服蠻夷之道。陽春三月的陽光照著那一地的血泊,反射出瑰麗而奇異的光芒。在這一瞬間,滿懷的心事似乎也輕鬆了不少。眾軍士見校尉過來了,愈加大聲的喝起彩來。
許德泰望著在歡欣鼓舞的人群,遠處,似乎正有一朵白雲飄過來,停在趙行德的頭上,幻化出龍虎之形。“許當家的,在看什麽呢?”高伯龍一巴掌拍在肩頭,嚇得許德泰渾身一個哆嗦,回頭瞪了他一眼,喃喃罵道:“嚇死老子了!”隨口應付過去,心頭嘀咕不已:“雲從龍,風從虎。難怪大小姐垂青於他,趙公子果是真命天子不成?”暗暗將趙行德的稱呼從“趙先生”改成了“趙公子”。一邊隨高伯龍離去,一邊回頭有望了望趙行德頭頂上的雲氣。這時候一絲風兒也沒有,那雲團竟然定定地停在趙行德頭頂上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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