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兵拿了文書,躬身告退。金昌泰微微一笑,心頭湧起一陣快意,寥寥數筆,便能萬貫的錢財易主,這便是權勢所帶來的快意。“長子繼承法”乃是夏國最根本的製度之一,若是在夏國國內,廢除它難於登天。營中多幾個諳熟律令的能吏,金昌泰也不能如此輕而易舉的廢了它。
大家族通常不願意分家,而長房的未必都是德才兼備,卻能繼承全部家業,其他房有才能的人,隻因為不是長房長子,便隻能為人作嫁衣。就好像利州金氏長房老爺,是個為富不仁,有財無德的混賬東西,卻因為是長房長子,繼承了偌大家業,富甲一方。金昌泰的父親善於經營,本身也節儉,卻隻能維持一個中等規模的商號。而另一方麵,因為這道法令,大商賈的產業聚而不散。雖然朝廷有“自守市易律”,但那些世家大族的產業越來越多,自然能控製商會,把持市麵,眾多辛苦經營的中小商賈都隻能仰人鼻息。
這法令的害處在國中也算是言者洶洶了,在夏國國內,許多有識之士都聲言應該把“長子繼承製”改為“諸子均分製”,便如漢代的“推恩令”一般,任他多大的家業,一代代分下來,也能把它攤薄了。然而,每一次丞相府、護民官和護國府校尉提議,負責製定法令的柱國府要麽反對,要麽議而不決。久而久之,大家也明白了,上百年傳承下來的大族勢力不是能輕易能夠撼動的。
潘姓長房在利州能得到“長子繼承法”的支持,但因為商號產業在遼東,那經營商號的次子執意不肯交出賬簿和鑰匙,於是便請求要守備府強行將其收歸長房。偏偏在夏國國內時,金昌泰便對“長子繼承法”極為不滿。他本意將這案子交給率賓府當地的商會裁判所,是算定了那次子在遼東經營許久,按常理說不會吃虧。可潘氏長房偏偏又走金氏長房的路子,這可就大大得罪金昌泰,親自朱筆批注,讓“長子繼承法”在遼東近乎廢棄。
隻有在邊遠的遼東,嚴格說來,這裏並非夏國的土地。承影營的治下雖然也建立了護民官和裁判所,但根本不能平衡軍士對地方的影響力。莫說是嫻熟夏國律令,就算通曉遼國法令的人也不多。金昌泰因此還不得不兼著最高裁判所的主判官,因此,廢除長子繼承法,代之以中原和遼東通行的“諸子均分製”,對他來說,也就是輕而易舉了。將來在這“均分”兩字之前,還要加上“強行”兩字。
唯一要考慮的,是將來朝廷和趙校尉過問此事,如何解釋。金昌泰沉思了片刻,遼東與夏國相隔萬裏,柱國府和護國府都不清楚當地情況,應該不會太過在意。而以趙德的行事為人,應當會支持自己的。
“媽的,大不了丟官卸職,我也要廢了這道混賬律令。”金昌泰暗道,心底裏湧出一股熱力,不覺精神一振。自從署理遼東軍政事務以來,他仿佛一架機器一樣運轉著,既像二十多歲年輕人一般精力充沛,又像四五十歲的老吏一般持重沉著,隻是額頭上不知不覺有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金司馬,趙夫人不在這艘船上。”查申翻閱了船老大呈遞上來的名單,沉聲道。開州早已被遼軍攻陷,就連來遠城也曾經遭到遼軍的攻擊,承影營軍士的眷屬大都已經送到到最北方的堡寨率賓港,按理說,如果從漢軍大撤退時算起,趙行德眷屬早就應該抵達了。
“水師還停留在蘇州附近,或許,趙夫人是在水師的船上吧。”金昌泰沉吟道,“一個月前,李校尉倒是捎過一封信來,說第四營已經接到了趙將軍的家眷,那樣的話,也安全一些。”在附近的海域,還沒有和夏國水師炮船相抗衡的海上力量,不過據軍報說宋國和遼國都開始仿造配備火炮的海船了,所以遼東的木料才會如此供不應求。
經人牽線,遼東承影營和宋國河北大營也搭上了關係,河北方麵說,買糧食可以,但需要用上等镔鐵和造船大木料交換。北邊有十幾萬人等糧下鍋,金昌泰趙行德二人也便答應了,隻將此事用飛書上呈大將軍府報備,軍府後來也沒有幹預。
宋朝的保密功夫向來差勁之極,遼國準備將山後九州割讓的消息,在朝野上下都吵得沸沸揚揚。有主張立刻發兵接收山後九州的,也有人說為幽雲乃是有毒的河豚肉,夏國和遼國都是有備而戰,而宋國貿然介入的話,長平之戰恐現於今日,吵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結果。大同府的戰事正酣,在這個節骨眼上,軍府也是希望能盡量拉攏一些宋國朝中重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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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山島,漢軍帥府中,韓凝霜問道:“仍是看不清楚麽?”
張六哥臉帶懊惱之色,悻悻道:“遼狗不知從哪兒找來許多牛糞馬糞,整天都是黑煙彌漫,臭烘烘的連海船上都聞得到,可就什麽都看不見。水師的船隻稍稍靠近,便被岸上火炮轟擊驅趕。”自遼國大軍湧入關南以來,漢軍一直都通過旗語和城中保持著聯係,而現在,已經有十七八日不通消息了。
“既然濃煙不散,”韓凝霜眼中閃過一絲擔憂,沉聲道,“那就是說,他們還沒攻下南山。”
“正是,末將也如此以為,”張六哥秉道,“北麵遼海結冰數百裏,水師前日所見,遼軍數十匹戰馬拉著巨炮也從海冰上過去了。而夏國水師無法從海上轟擊,打算先回月洋島整修一下海船,再補充一批彈藥。”
“嗯,此事李校尉前天派人告知了。”韓凝霜低聲道。張六哥稟報後退了下去。韓凝霜則沉吟不語,她望著窗外,大堆海冰仿佛岩石般堆積在岸上,更遠處,大海的波濤仍在起伏不定,隻是蔚藍色的海水顯得格外.陰暗。
大隊的漢軍和百姓已經分散到各處海島和北邊的大陸上,蘇州關南雖然容易遭受遼軍的攻打,但隻要水師得力,卻是一個吸引遼軍兵力,為北邊的漢軍營地減少壓力的好地方。隻要漢軍控製著這個地方,遼國北上的大軍就如同芒刺在背。可根據細作的消息,遼國南征大軍新都統蕭塔赤,狡詐多謀,生性殘忍,還有五十多天海冰才會融化。遼軍已經從遼陽拖來了上萬斤的火炮,一發炮彈就重達數百斤,蘇州關南這彈丸之地,可真守得住嗎?
外間通秉,趙夫人前來拜訪,韓凝霜這才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吩咐道:“快請。”
她稍稍整了整容妝,李若雪便緩步走了進來。她身著一件河西長袍。這長袍本是回鶻樣式,可穿在她身上,卻沒有半點胡人的氣息,羊裘環繞頸項,白色的長袍曳地,纖腰一束,更顯得楚楚動人。韓凝霜自己也是出色的美女,可每次見到她,都不知不覺地心生親近之意。
思南端上了兩杯香茶,這是趙夫人才有的款待,李若雪向她道謝後,這才對韓凝霜道:“李將軍派人告知,很快就要起錨北上,這段日子我們多承照料,若雪是特地來向韓姑娘來辭行的。”說話間,她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仍然不自覺流露出憂色。平常李四海都會派人向她通秉蘇州關南的情況,可最近這幾天都沒有南山城的消息了。
這抹憂色落在韓凝霜眼裏,她心下歎了口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輕聲道:“月洋島乃水師新拓之地,島上盡是粗魯男子,趙夫人去那兒多有不便。若不嫌棄的話,可以留在鐵山島等候海冰融化,按照往年的規律,再有五十多天,賢伉儷便可以團聚。”
韓凝霜其實隻說對了一半,月洋島上其實是有女子的,隻不過全都是娼妓。女子所用的物事倒是一樣不缺。李若雪本來便是希望能和趙行德早日團聚,這才沒有隨其它海船北上,而留在了南麵。她聽了韓凝霜的話,不免有些心動,她微蹙著蛾眉,遲疑道:“如此一來,卻是給韓姑娘添麻煩了。”
韓凝霜伸手拂了下發鬢,宛然一笑道:“夫人見外了,我倒不知有什麽可麻煩的?”她說著便站起身來,挽著李若雪的手臂,一同走到窗前,望著北方的海平麵,有些澀然道:“趙夫人若留在這裏,南山城早上的情況,傍晚就可以知道,消息比月洋島倒是要靈通多了。”
韓凝霜盛情挽留,李若雪猶豫再三,還是經不住她的勸說,決定留在鐵山島。目送她的背影離去,韓凝霜一個人有些發怔,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勸說李若雪留下來。趙行德已有妻室,以韓凝霜的身份,哪怕是做平妻都不可能。
“也許,是讓自己早點死了心吧。”韓凝霜低聲喃喃道。她忽然想起百多年前,蕭太後逼死了先祖的結發妻子,這便是韓氏與遼國上百年的仇怨的開端。女人的妒忌和私心,有時候可以變得非常不講道理的。想到這裏,韓凝霜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將這個念頭從腦海裏趕走,胸口卻是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