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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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4 榮枯異炎涼-3

周宇沉吟著問道:“若是各人自有主張,如何判斷誰是誰非?”

趙行德讚許地點點頭,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今夜烏雲遮月,不知明天會不會下雪,你們說說看?”眾漢軍有的說,如此濃雲,定然下雪,有的說北風猛烈,說不定這一夜就把雲吹散了。趙行德挨著問了身邊的幾人,笑道:“眼下自有主張,雖然難辨是非,但到了明天,誰是誰非,便一目了然。”

眾人臉現恍然之色,周宇卻不甘心,覺得趙德這是取巧,卻聽他又道:“適才各位猜測是晴是雪,前麵多少講了些理由。預知天象之事,老天爺天天都在幫我們驗明是非,如此一而二,二而三,日複一日,除了天象之外,還能驗證得出,大家所說的理由,哪個是實的,哪個是虛的,這樣的道理日積月累,未卜先知天象,也不算什麽難事了。”他頓了一頓,看著幾個若有所思的漢軍,笑道:“解鈴還須係鈴人,萬物之理,自從那萬物中來。人世之理,便從人世中來。人心或有不同,道理卻是一個。”

周宇點了點頭,旁邊有人卻道:“趙將軍,胡人要來搶,咱們就跟他幹,這是什麽道理?”

趙行德笑道:“還是那句話,戰場上的道理,戰場上去找答案。”他看著那個些悻悻然的軍卒,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不是說著玩的,比如咱們這座城,各個炮位安排,發射的道理,你們都是知曉一二的,上陣殺起來,可不是得‘道’者多助麽?”他這麽一說,眾多漢軍都笑了起來。從前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居然區區幾千兵馬,能頂住二十萬遼軍的圍攻,還讓對方死傷慘重。這仗打得痛快,是如有“神”助,這個“神”,大約就是趙將軍所說的“道理”吧。

“趙將軍,所謂得道多助,‘道’難道不是‘道德’的意思嗎?”有人問道。

趙行德搖了搖頭,沉吟著道:“或許如此。但是,道和德,最好還是分開來講。道者,天地循環之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是絕對的。便如四時有常,炎涼榮枯。你若在冬天種春天的莊稼,不合時令,必然顆粒無收。德者,是人順從天道行事之意,周人所謂‘以德配天’是也。這個‘德’和‘道’是有大不同的。‘道’是世間萬物之理。正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便是‘道’。‘德’裏麵卻摻雜了人的作為,你可以說,中原有中原的‘德’,胡人有胡人的‘德’,但道卻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所謂‘以德配天’,就是說誰的所作所為能合了天道,誰就贏麵就最大。”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近世以來之大錯,乃是隻言君臣父子之德,諱談天地人情之道。是故,所謂高才俊足,若是坐而論道,卻隻拾人牙慧,如太倉之穀,陳陳相因,令人扼腕痛惜。”

他說著說著,抬頭看那發問之人,卻是守城的副將童雲傑。他不知何時進來的,眼露出佩服的神色,感慨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趙將軍,‘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這句話的意思,童某總算是明白了。”

趙行德眼光微動,順著他的話道:“若是道德高低懸殊,則以道德能勝。道德不能分勝負,則以智謀勝。智謀不能分勝負,則以氣力勝。正如兩軍交鋒,先以火炮,繼之以弓弩,最後刀兵相向。若是對方沒有火炮,那麽第一陣便幾乎輸定,後麵也不用較量了。”

童雲傑點了點頭,沉聲道:“正是。”二人同時大笑,心中都是一陣暢快。眾漢軍有的附和,有的若有所思,童雲傑意猶未盡,轉而問這些軍卒道:“我軍得了火炮和火銃之道,能夠遠射斃敵,可若是我們還沒裝填好彈藥,敵人便欺近身來了,該怎麽辦?”

這驟然一問,眾人都有些遲疑,唯有張鉊一拍床板,大聲道:“幹,上槍刺——”他話一出口,才發現隻有自己在說話,遲疑地頓了一頓,最後那個“啊——”字才出口。

“正是!”童雲傑笑道:“大道無形,不拘泥於成法。”他對張鉊讚許地點了點頭,環視眾漢軍,沉聲道:“天道站在我們一邊,但是,現在就是上槍刺的時候!——漢軍必勝!”

他這話將在場漢軍的士氣完全激發出來了,眾人紛紛的大聲道:“上槍刺!”“漢軍必勝!”“漢軍必勝!”“上槍刺!”“上槍刺——啊!”最後這故意模仿張鉊的聲音,又引起了一陣轟然大笑。張鉊雖然有些尷尬,但心裏卻是美滋滋的,畢竟又在兩位將軍麵前露臉了一把。

趙行德和童雲傑走出淨室,他抬頭看了看上方,一名漢軍站在城牆最高處,雙手拿著火把,仿佛手執兩麵小旗一樣,兩支火把緩慢而不停地畫著大大的圓形。在漢軍身旁,兩名軍士各自拿了一副千裏鏡,在仔細地搜索遠處海麵上的任何光點。

童雲傑臉色微黯,秉道:“已經十天了,還是沒有回應。”

趙行德沉聲道:“不要停下,接著試。水師通常不會在晚上出航,但哪怕是有萬一的機會,也能讓我們和外麵聯係上。”童雲傑點了點頭。白天遼軍製造的濃煙遮蔽了城頭的視線,和海上水師的旗語聯係就一直中斷。不但隔絕了消息,也讓南山城更像是一座孤城。從那天起,趙行德便派人每天晚上用火把代替旗幟,向遠方的海上發出旗語信號......

鐵山島帥府中,漢軍水師統領張六哥正在向韓凝霜稟報,南山城周圍濃煙遮天蔽日,漢軍水師雖然無法看清具體情形,卻也知曉白天遼軍攻城的陣勢極大。蘇州關南的另外一座堡寨,鐵山堡建築在高山上,地形高聳險峻,臨海一側更是懸崖峭壁,遼軍進攻困難,燃起的黑煙不但無法籠罩全城,而且很快就被海風吹散了。

“也不知南山城池安危與否,守軍傷亡幾何?”

韓凝霜一邊想著,一邊問道:“呂老將軍還好吧?”

“好得很,”張六哥咧嘴笑道,“契丹人連日來仰攻鐵山堡,咱們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哪兒那麽容易讓他們攻下。呂老將軍說,這些日來殺死的遼狗,少說也有兩三千人。他還讓我向韓元帥帶好兒,說帥府裏的房舍桌椅,連花花草草都給您好生照看著。隻等一開春,海冰消融趕走了遼狗,便恭迎您返回大帥府。”

“那就好,”韓凝霜微微蹙眉,沒來由一陣心慌,“代我謝過呂老將軍。讓他老人家也保重,還有,遼狗這番花了大力氣圍攻我蘇州帥府,二十萬軍輕易不能無功而返。讓老將軍要小心遼狗的詭計多端,還有,遼國的萬斤鐵桶炮甚是厲害,堡中要多準備土石木料米漿等物,萬一城牆破裂了,要立時修補,萬不可讓遼狗趁了空子。”

張六哥笑著答應了。鐵山堡是帥府所在,修築的時候,不比南山城簡單,地形更險峻了許多。既然遼軍全力攻打南山城都攻不下來,天天在水師眼皮子底下的鐵山堡更是不太可能有事。隻不過,韓凝霜的話,他還是會一字不漏地帶到的。

“晚上能出海嗎?”

“嗯?”張六哥一愣。

“水師的船,晚上能出海嗎?”韓凝霜沉聲問道,“我想,白天遼軍用濃煙遮蔽南山城的視線,到了晚上,恐怕就未必了。如果用火把代替小旗,也許能和城內互通消息。”兩軍交兵,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現在南山城是整個戰局的樞紐。無論是南山城本身的情形,還是正在圍攻南山城的遼軍主力的情況,都是十分重要的軍情。

整個南麵戰場極其廣大,遼國南麵行營大軍,有的圍攻關南的兩座城寨,有的屯在沿海州縣防備漢軍偷襲,有的分兵北上騷擾。漢軍也有兩三萬兵力分散在附近的海島,一邊休養生息,一邊伺機而動。然而,南山城的得失卻是成敗的關鍵。若是遼軍攻不下南山城,海冰消融,關南之地門戶被封鎖,漢軍卷土重來。若是漢軍守不住南山城,則遼軍掌握了蘇州關南的門戶洞開,大軍隨時可以長驅直入,漢軍的勢力則被徹底驅逐出這一塊地方。

近岸的水域遍布礁石,在夜裏航海是十分危險。稍稍猶豫了片刻,張六哥還是答道:“沒問題。”他站起身來,沉聲道:“末將親自掌舵,現在就出海,試著和南山聯係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南山城頭,漢軍已經換了五撥,最後手持火把的這位,胳膊也酸得仿佛要卸下來了。用千裏鏡望著遠方的這位,眼睛也快睜不開了,忽然,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綿延的冰麵泛著微弱不見的光,遠方的海麵上一片深黑,仿佛妖魔的大嘴,幾乎看不到波濤。可就在這一片濃濃的黑暗,出現了如螢火般的一個亮點,在不停搖晃,搖晃,就好像有個人在揮手一般。

“有,......,”那漢軍在寒風中站立許久,嗓子早就啞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驚喜萬分地大聲道,“有消息了,是水師,水師在跟我們聯係!我們的人!”他幾乎忘了這是在夜裏,竟然一手抓著千裏鏡,另一隻手衝著遠處那點螢光不斷揮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