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州營中的一大片空地裏,數百多軍卒圍著大大小小的鍋灶席地而坐。大家夥兒眼巴巴地望著營地中間。事先趕到的牙兵營火頭軍已經燒開了一鍋水,半肥半痩的大塊豬肉在鍋子裏上下起伏,肉香陣陣,幾乎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出來,忍不住大咽口水。
“聽說牙兵營每天有肉吃。”徐十七羨慕道。
“嚇,”馬元義哂道,“你豁得出命去吃肉,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啊。牙兵營那個不是拳鬥大如鬥,吃飯也輪鬥的大哥。”這時後,營中起了一陣騷動,肉已經煮熟,火頭軍把大塊大塊的肉從鍋裏撈出來,削成小指頭一般厚,小半個手掌大的肉片子,一股股熟肉的氣息愈發濃烈起來。馬元義也忍不住舔舔嘴唇。
“發饅頭啦,發饅頭!”伴隨著火頭軍的吆喝,各隊隊長依次上前領饅頭,熱氣騰騰的饅頭很快發到了軍卒手上。還未入口,馬元義將饅頭翻開,讓那塊厚厚的肉片露出來,隻見一塊肥肉,在陽光下瑩白如雪,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肥肉的邊上連著窄窄的肉絲。
徐十七不禁低聲呼道:“馬哥好運氣,好大一塊肥肉!”
馬元義衝著他得意地笑了笑,這才小心翼翼地又把肉片夾回去,輕輕咬了一口枯,隻覺入口即化,滿嘴流油,簡直渾身每個毛孔都要舒服得張開了。
“這是指揮使大人賞的饅頭,”馬元義小口咽下了這一口,方才滿足的歎道,“光彩呀!”
徐十七也捧著夾肉的饅頭,望著營地正中那口熱氣騰騰不的鍋子,眼光閃爍。“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頓頓吃肉。”一個聲音仿佛魔鬼一般,反複在他的腦海裏鳴響著。一個爪子仿佛要破腹而出,把那個肉饅頭一把攫進去。
不遠處,軍卒開始歡呼起來。指揮使趙行德來到軍卒中間,隨便找了一處鍋子盤腿坐下,自己打了一碗混合著栗子和野菜的粥,泰然至若地喝了起來。
“即便是這幾路的安撫使大人,”趙行德端著粥碗,對身旁的張九融笑道,“也不及我嚐遍了各州縣的風味呢,趙某真著實有幸!”
“是,是。”張九融點頭道。他臉色故作平靜,但顫抖的手暴露了胸中的激動。
“貴營進駐在舒州以來,可有什麽不習慣的麽?”趙行德和顏悅色地問道,“軍務和糧餉,將士可有什麽怨言?”
“沒有,沒有。”張九融用力連連搖頭,深怕趙行德誤會。
雖然身在行伍中,他就好像一個剛從應考的書齋裏被揪出來的夫子,從想要從他口中了解些營中的切實情形,真是難如登天。張九融除了苦讀兵書戰策外,幾乎將營中的俗務都交給屬下,不但當甩手掌櫃,還時而指手畫腳。幸好張氏在饒州頗有人望。屬下雖然苦不堪言,也算盡心盡力,隻是私底下也有些瞧不起這個上官。趙行德心底歎了口氣,張九融的腦子就像漿糊一樣,算是個“老實的好人”吧。盡管如此,趙行德仍然沒有輕言統製軍官,每次隻是好言開導。
趙行德沉吟道:“既然如此,便聽取一下軍卒們的陳情吧。”
這也是慣例了,趙行德每回巡視營伍,在與軍卒一鍋用飯時,聽取軍卒的陳情。而且有條規矩,為了避免營中軍官難做,凡是陳情的軍卒,若不是信口雌黃的話,都將被趙行德帶走,進入中軍營。和陸明宇、羅閑十統製的左右軍相比,拱衛趙行德的中軍人數極少,隻有千人左右,其中數百人是杜吹角統帥的牙兵營,另外一兩百人便多是因陳情而被帶入中軍的普通軍卒。這些人離開滿是同鄉的本營,不夠資格選入牙兵營的軍卒,糧餉和普通營頭無異。而指揮使趙行德本身並不幸進左右親兵。因此,若不是有真正的冤屈或是不滿,軍卒也不會向指揮使陳情。反過來,軍官也不會因此過多的反感和*。
“指揮使聽陳情了!”“陳情了!”
指揮使的親兵敲著鑼走了兩圈,這幾人本來是因陳情而解決了冤屈的。因此,神色十分鄭重,仿佛在做一件神聖無比的事情。但饒州營的上下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有的好奇地看著指揮使的親兵,當親兵看過來時,卻紛紛轉開頭去。這一營都是同鄉,低頭不見抬頭見,若不是結下了深仇大恨,誰肯把事情捅到指揮使那兒去,把自己放逐出饒州營。
這樣的情形,各營大多如此。趙行德看在眼中,心知肚明,暗笑道:“看來,張九融治軍有方。饒州營卻不是一盤散沙。”他端起粗瓷的大腕,“兵法有雲,上下同欲者勝。一杯水酒,本將敬饒州營的兄弟,來日驅逐北虜,再與諸君痛飲!”
“謝趙將軍!”張九融有些受寵若驚地端起酒碗。
“謝大人!”“謝趙將軍!”
饒州營上下都把碗端了起來,聲音喊得震天響。因為戰時的糧食奇缺,這水酒可是貨真價實,是一壇酒倒入一大缸水中摻合的,稍稍有些淡淡的酒味而已。難得的是指揮使親自相敬的麵子。大家其樂融融,剛才因為無人陳情而稍稍有些尷尬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
橫海軍本是大宋不多精銳水軍之一。在北虜南侵後,京東路又加以擴充,軍容更勝以往。韓世忠此番率水師南下援鄂,便有戰船上百艘,軍卒過萬,戰馬數千匹。與鎮國軍、保義軍的戰船相比,橫海軍的海船體積顯得尤其高大,最大號的戰船不但能載有數百軍卒,各種糧草和生活用品,足夠在海上漂泊上月有餘。有些軍官還把眷屬都安置在船上,以示絕不放棄戰船,與袍澤生死與共。
橫海軍的船隊浩浩蕩蕩地航行在大江中流,外圍的各種小船,這些船隻多是橫海軍攻破遼軍水師,由海溯江而上的沿途收編的降軍和水寇。海船隊的多數是兩千四百料戰船,船舷建有供水手防守用的木牆,船頭和船尾以厚木構築戰樓中,安放著床弩、拋猛火油罐和鐵桶炮。除了風範和排槳外,不少戰船之側還有厚裙板保護的踏車水輪。
在普通戰船的中間,有一艘大戰船正是橫海軍指揮使韓世忠的座船。宛如軍中的元帥,它高度和長度都遠遠超過普通海船,船身雖然巨大,但卻絕不笨拙。船上立著大小好幾根桅杆,各種形狀的帆捕捉著各種方向的風,把它們轉化成航行的動力。在船舷兩邊還密布著水輪,足有三四十個之多,即便是無風的時候也能進退自如。
船艙中,韓世忠背負著雙手,在他身後的桌案上,平攤著兩封書信。一封來自青州,安撫使侯煥寅特意來函叮囑,與遼軍決戰一定要持重行事,勿要為他人火中取栗,折損了橫海軍的京東子弟。若戰事不利,橫海軍就放棄援鄂,改而退往大江下遊,全力奪取江寧和杭州兩府,經營靠海的江淮一帶。另一封來自鎮國軍節度使嶽飛,約他前往共商擊破遼軍之事。
這些年來,韓世忠先隨王彥南征方臘,東南換帥後受人排擠,被迫遠赴京東,卻因禍得福,重歸河北行營都部署王彥的統轄。王彥對這位舊部倚重之餘,愛護有加,默許韓世忠與遼東做生意,仿造漢軍火炮戰船添造新船,又對橫海軍大加整訓擴充。北虜南侵,王彥戰死後,河北大營星散。安撫使侯煥寅又有識人之明,幾乎將整個京東路的兵馬都交給他統領。大破遼軍水師後,韓世忠也從一位默默無聞的軍官,成為了天下皆知的名將。隨著權勢和名望的增長,他所要權衡考慮的利害,也比從前多了許多。
平心而論,侯煥寅這封信,恰恰證明了嶽飛的擔心。“倘若鄂州丟失,以橫海一軍之力,萬餘人馬,如何保得住江寧?”他無奈地苦笑,“若遼軍攻破汴梁、襄陽,則大勢已去。侯相公怎麽又看不明白呢?”然而,這些想法,他素來不對人言,在旁人眼中,侯煥寅對他折節下交,又有知遇之恩,韓世忠不願讓人說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遙望著江麵上百舸爭流,韓世忠遲遲沒有下定決心,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陣細碎的腳步在身後想起,來人正好聽見這一聲長歎,不由得一愣,隨即停住了腳步。身後響起了翻動書信的聲音,韓世忠也沒有轉身喝止。沒得到他的準許,敢這麽做的隻有一個人。夫人雖然出身不太清白,但行事果斷,又明事理,韓世忠犯難之時,也常常向她詢問。
此種情況在軍中亦不奇怪,有軍官單憑一身勇力升遷上來,不太能識文斷字,與其把機密文字交給旁人,還不如弄個放心的妾室來幫忙署理文字。隻不過,韓世忠一直升到指揮使,執掌一路兵馬的權位,這位青樓出身的夫人地位仍然牢不可動,便頗為惹人閑言閑語了。京東路安撫使侯煥寅已經暗示了他兩次,要他換一個身份相當的名門淑媛做妻室。另外有些嚼舌頭則傳言韓夫人心機叵測,靠十分厲害手腕將韓世忠抓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