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保義兩軍東征後,丞相府調集左近州縣義兵足有七十多營,總共三萬餘人馬,這些義兵倉促雲集而來,除了偶爾犒賞酒食外,連軍需也多由左近州縣直接供給,豐儉各不相同,兵部指揮起來也不很順手。當陳東屢屢聽聞州縣抱怨,深感軍心乃安危所係,於是親自領著丞相府的書吏來到錢庫,命鄂州府庫書吏拿來冊子,尚有錢帛一百三十餘萬貫。陳東命人取出一半分發犒賞給守城的州縣兵,另外一半準備招募勇士,並犒賞江州援軍。陳東自從被推舉為丞相後,坐言起行,威信日重,他吩咐下來,書吏們都不敢質疑,於是立刻通知兵部派人來搬運錢帛。為防中間克扣貪瀆,影響軍心,陳東親自坐鎮錢庫,監督犒賞之事,粗粗算下來,每一營可發一萬貫賞錢。
書吏們正急急忙忙製作簿冊,分置錢堆,兵部尚書曹良史趕來,見著陳東便道:“少陽,萬萬不可!”
“為何?”陳東站起身來,問道,“如今錢帛不犒賞將士,難道還留給曹迪不成?”
“軍心豈有用錢帛來維係的,”曹良史麵色凝重道,“這筆犒賞發下去,隻怕不但不能激勵將士,反而賞罰不明,徒然亂了人心軍心。”他指著那堆積如山的錢帛道,“鄉兵身無長物,尚且出力打仗,如今身懷細軟,便要多了些顧慮。更何況,如今城內市麵蕭條,軍兵要錢帛何用?為政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犒賞軍兵,最忌諱的便是濫賞。唐朝的前車之鑒不遠!一旦養成了驕兵悍將,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每逢戰陣,便脅迫朝廷賞賜。此例萬不可開,我身為兵部尚書,絕不讚同!”
曹良史越說越是大聲,口沫橫飛,幾乎噴到丞相的臉上。周圍的書吏麵麵相覷,庫丁也放下了手中簿冊錢帛,隻等著兩位大員商量出個結果。
陳東的眉頭緊皺,等曹良史說完,問道:“兵部的意思,又當如何處置?”
“豈不聞,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說者,賞之。”曹良史當即答道,“城中再多的錢也無法買到糧食肉類,若要犒激勵軍卒,不如多置辦飯食肉蔬,犒賞城上將士,對那些有功勞的勇士,丞相府和兵部不吝官職,這些錢帛賞給有功將士,還要加倍賞賜,使其他軍卒生出羨慕報效之心。”
陳東一邊聽,一邊點頭,歎道:“若非良史,陳某險些鑄成大錯。”他轉頭對那些書吏道,“犒賞將士之事,便有兵部曹大人統攬。”轉身對曹良史一揖倒地,“鄂州城防,天下氣運消長,皆拜托曹大人!”陳東與曹良史乃至交好友,罕有如此鄭重其事,曹良史微微一怔,也不避讓,受了陳東這一禮,平身還禮道:“丞相放心,良史自當全力以赴。”陳東點了點頭,便不再呆在府庫,帶著丞相府的屬吏離去。
相府將調動錢帛,犒賞三軍之事全權交給兵部處置。曹良史便令書吏,將原先平均分好的錢帛再度分配,按照守城諸軍報上來的功勞大小,分成上中下三等厚賞。立上功者賞百貫,相當於禁軍兩年的軍俸,中者賞五十貫,相當於禁軍一年軍俸,下者賞二十貫,是陳東原先打算犒賞所有守城軍卒的。因為有功的將士人數少,所耗費的錢帛遠遠比陳東撥出來的少。曹良史又通知戶部,城中百姓每戶發給三十文壓驚錢,以求安定人心,使百姓不至於心向襄陽。城中約六萬戶百姓,這一筆就是近二十萬貫。三十文錢對一戶百姓來說算不了什麽,但朝廷向百姓發壓驚錢乃破天荒之舉,曹良史以為,百姓的人心卻比軍卒要好收買得多,民心的向背,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鄉兵的忠心,算計起來,比直接將錢帛發給軍卒要好得多。
沒多久,戶部尚書吳子龍匆匆趕來,見到曹良史便拱手道:“吳某代滿城百姓謝過曹兄。”
曹良史卻歎道:“吳兄執掌戶部,心中想的應是天下百姓,又豈能拘於小小一個鄂州。府庫的錢糧都是民脂民膏,現在拿出來給鄂州百姓壓驚,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他命手下的書吏與戶部交接簿冊,搖了搖頭,走近吳子龍,壓低聲音道,“奸佞跟前便供著一個趙杞,咱們的聖天子遠在天邊,要在大義上壓倒奸佞,唯有爭取人心而已。”
“曹兄教訓的是。”吳子龍拱了拱手,暗道:原先以為社中除了陳少陽,便趙元直有丞相之才,如今看來,我還是小覷了天下英雄。他自覺慚愧,穩了穩心神,全身貫注到清點錢帛分發的事情上。戶部與兵部各司其職,將府庫錢帛搬出了一大半,戶部和州衙的胥吏當天便敲鑼打鼓,挨街挨坊的發下了壓驚錢,再由裏正團頭按戶發給。
“咣——”
“咣咣鏘鏘——”
鑼聲響徹了街坊,不少老實巴交的百姓嚇得臉色煞白,紛紛猜測出了何事。
“孩子他爹,不是官府要征集丁壯上城了吧?”
“誰知道呢?”李阿七從門縫兒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最擔心的是亂兵,這年頭,無論是胡虜、官軍還是匪類,亂兵都是最可怕的,就算是契丹人,也總有一點王法,而亂兵就是野獸。
“街坊老少聽著,大兵壓境,官府開恩,城中百姓每戶領回三十文壓驚錢,快出來領錢啦!”李阿七認得敲鑼的正是團頭何五叔,他兒子何三兒手提著沉甸甸的布囊一晃一晃的,似乎裝了滿滿一袋銅錢。“該不會是真的吧?”李阿七盯著何團頭的臉,似乎連何團頭都充滿疑惑,跟在他身後那何三兒更是一臉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表情,那一袋子錢在何三兒手裏一晃一晃的,煞是誘人。
何五叔在街麵上敲了一陣鑼,看無人接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回過身,打算吩咐何三兒挨家挨戶敲門發錢,這時,卻有一戶“吱呀”一聲開了條門縫兒,一個梳著懶髻的半老徐娘斜靠在門邊兒,嬌聲道:“何團頭說的可真,三十文錢,可不興這麽捉弄奴家的。”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
“傷風敗俗的賤婦。”何五叔暗罵道,臉上卻沉似水,冷冷地吩咐三兒,“數三十文給她。”
“好咧!”何三兒答應得倒爽快,從布袋子裏掏出一串銅錢,數了三十文交給這個半掩門兒的娼婦,那娼婦也吃了一驚,拿過銅錢,福了一福,嬌笑道:“奴家謝過了,三哥兒得空時上門來坐坐。”便又一扭一扭的走了,何三兒沒出息地樣兒,看得何五叔直皺眉頭,再度敲鑼,扯著嗓子道:“官府開恩,每戶三十文壓驚錢,快出來領錢啦!”
剛才這一幕被無數藏在門縫後麵的眼睛看到,三十文錢,不過是李阿七一天所得的三分之一,隻夠維持最寒酸的飯食,但對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用的李阿七來說,這平白無故地飛來之財,不拿恐怕要後悔一輩子,他不假思索,拔開了門閂,恭聲道:“何五叔,可有我家的壓驚錢?”好幾戶人家帶頭都出來領錢,這一下子,街坊各戶紛紛蜂擁而出,將何五叔父子圍得水泄不通。
“有,有。”何團頭見狀,不禁拿起了架子,寒著臉吩咐道,“不著急,挨個兒的來,這是官府給的壓驚錢,每戶必定都短少不了的,不過,我也得數數清楚才好,若有虧空就不好做人了。”他不說還好,越說街坊們越亂,無數的手同時伸向何三兒,生恐少了自己應得這份。
李阿七懷揣著三十文回到家,關門上閂,方才把錢取出來,幾乎是挨個兒正反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稀奇,當真稀奇,沒旱沒澇的,官府居然發錢糧賑濟了。真是稀奇啊。”他反複說了幾遍,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心中倒是歡欣無比,仿佛這不是三十文,而是三百文一般。李阿七小心翼翼地把這三十文放在家中掩藏細軟之處。“青天大老爺,還是長久一點的好。”李阿七原本隻擔憂著亂兵洗城,此時此刻,竟然也分出了一絲心思,為鄂州的老爺們善頌善禱了一句。
當天傍晚,趁著襄陽大軍攻勢稍緩,兵部把有功將士的犒賞發了下去,一百貫,五十貫,二十貫的銅錢沉甸甸地盛放在木盤子裏,與此同時,晉升了五十多個白天作戰有功的軍官。督戰官範昌衡因為身先士卒,不但獲賞一百貫,更獲得實任都頭,假從八品秉義郎,由書吏一躍而有了官身。升賞過後,城頭上歡聲雷動,軍心為之一振。趁此眾軍歸心的時機,曹良史又當眾宣布罪狀,斬了三個臨陣脫逃之輩,眾軍皆惕。
鄂州大行賞罰過後沒多久,夜幕降臨,守城的將士都鬆了口氣,但襄陽大軍竟在城外點燃篝火上百堆,擺出連夜攻打的架勢,不給城中軍民以喘息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