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父母、妻兒、祖宗墳塋,又在哪裏?”
這質問反複如鐵錘一樣敲在東南大營將士心頭。為防軍心不穩,在營中這是諱而不談,甚至嚴厲禁止的問題。人非草木,許多人心頭沉甸甸壓著的傷,就在這一刻被猛烈撕開。江風呼呼地吹過,帶潮濕的味道。數千條的軍漢,這一刻鴉雀無聲,壓抑的沉默著。
“你們的父母、妻兒、祖宗墳塋,又在哪裏?在——”
趙行德深深呼吸一口,大聲喊道:“江北!”他一振右臂,目光緩緩掠過數千將士的臉,朗聲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遼寇南下牧馬,天下再沒有人能苟且偷安。我輩身為武人,願意做遼寇的奴隸,令祖宗蒙羞,還是願捐軀赴國,拚死一戰,萬古流芳!趙某何德何能?一介匹夫而統領東南大營?河北已淪陷,河南也淪陷,汴梁淪陷,這條大江是我們最後的防線!江北,乃是諸位之故裏,妻兒父老,祖宗墳塋,豈能拱手讓人?”
“大丈夫,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
“今日,趙某渡江——”趙行德拔出佩刀,朝著江北一指,大聲道,“不破遼賊,誓不回還!”坐騎感受到主人胸中激昂之意,不安地在原地踱起步子,將士們的眼光也隨著馬上身形而移動,流露出無比灼熱激動的光芒,戰馬噴著鼻息,焦躁地在人群中轉著圈子。將士們敬畏地給趙行德讓開了道路。
“凡我營中好漢,隨我渡江,”趙行德大聲喊道:“不破遼賊,誓不回軍!”他一提馬韁,白馬穿過人群,緩緩朝著江岸而行,圍在周圍的東南大營將士,不管原先看熱鬧的,還是蓄意鬧事的,或是觀望成敗的,無不目瞪口呆。接掌帥位,在許多人眼中無比重要,這趙將軍沒有提到一個字!他隻要渡江!隻要和遼賊決一死戰!收複江北故土,不破遼賊,誓不回軍!許多人舉起的右臂如林,掩住了人們表情,有人的喉頭哽咽,有人喘著粗氣,有人的眼睛漸漸變得紅了。
“不破遼賊,誓不回師!”滕郢大聲道,胸口湧起一股熱流,跟在趙行德馬後。
“江北!”“江北!”“江北!”許多東南大營的將士跟在趙行德馬後,一邊行進,一邊有節律地喊道,“江北!”“江北!”無數的右臂在奮力揮動,群情激奮之下,呼聲如怒潮迸發,場麵儼然如同營嘯,跟隨趙行德的將士越來越多,剛才立誓出征的場麵口耳相傳,將更多的兵卒裹挾在人潮裏,連軍官也控製不住這場麵。李京原本是要壞了新都部署的事,此時竟隨著人流一直走到江邊,目睹趙行德下馬,然後牽著馬走了十幾步上了一艘原本停在江岸邊的小船。那小船上的軍卒見趙行德上船,便解開纜繩,小船載著一人一馬,緩緩駛離江邊。
上萬軍卒擠在江岸邊上,目送新任都部署單人獨騎渡江而去,有人心情複雜,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感奮涕零,隻沒有人想為何如此湊巧,這小船竟似專這裏等著趙行德。江岸邊人潮人湧,無數人都注視著江心,波濤上一葉扁舟上的背影,狠狠地刻在了許多軍卒的腦海裏。
“恭送趙相公!”有人跪倒在地,大聲道。
“末將送趙統製!”“趙相公恕末將之罪!”
“小人送趙相公!”“趙節帥莫棄我等而去!”
“恭送趙相公!”
無數人方才省起,單膝跪地,照著接送上官最高禮節行事,呼喊聲聲,起初雜亂無章,到後來漸漸整齊。千營共一呼,如同事先演練過一般,又似要把趙行德從江上喚回來,但那一頁扁舟竟絲毫沒有留連,徑直朝著對岸駛去。波濤浩淼之中,仿佛天地浩然都凝在他的背影之上。舟上的戰馬尚且頻頻回顧,而背影如鋼澆鐵鑄一矗立於船頭,始終麵朝著江北,沒有回頭。
趙行德渡江後,在大江南岸,一些膽大的悍卒跳上了小船,吆喝著讓艄公擺渡到北岸。
”嗨——“滕郢一拍腰刀,回頭道,“於都頭,我將追隨趙將軍渡江,你如何打算?”於希田慨然道:“還有什麽說的,我等這便回去集合兄弟,能追隨趙將軍,算得三生有幸。”二人回頭,撥開眾人,朝營地走去。許多將士和他們一樣,雖沒有立刻跟著趙行德渡江,但也下了決心,準備簡單收拾行裝便渡過大江,寧可戰死,不破遼賊,絕不回軍。大江南岸,人群久久不散。
李京對身邊人道:“轉告田將軍,李某過江去了。”大步走到江邊,隨意找了一條船跳上去,那船上軍卒見他上來,翹指讚道:“好漢子!”李京鼻端“嗯”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轉過臉,看著逐漸遠離的南岸,臉上閃過複雜神色,在心底裏,似乎和昨日之自己也越來越遠,這一步,不知是對是錯。
“唉——”
鄧素呆立良久,江風拂麵,一粒沙子吹進了眼裏,方才轉過身來。
他心情澎湃之下,對身邊西京裨將歎道:“我與趙元直相識十數年,今日才真正知道此人。”
那裨將也是動容,歎道:“倘若統兵的大將都如趙相公這般,遼寇又怎能打到這裏來。”這話出口,他才覺失言,轉頭看向別處。
鄧素微微一笑,也不點破,心下一邊唏噓,一邊將手中的聖旨揣入懷裏,暗道:“趙元直就這麽不顧而去,仍舊留下東南行營這個大攤子,到底該怎麽收拾,留給曹迪頭疼吧。”見識了剛才那一幕,此時此刻,他隻覺手上的聖旨輕得很,也不再擔心曹迪獨攬軍權一事了。
大江北岸,趙行德跳上船板,快步上岸,戰馬通人性,不待人牽,輕輕嘶鳴一聲,跳入水中,小跑數步跟在身後。
漢陽碼頭上,歐陽善見趙行德匹馬渡江而來安撫,歐陽善神色激動,單膝跪倒道:“末將恭迎趙統製!”
一幹漢陽城內軍官在碼頭上翹首等候已久,剛才江對岸呼聲隱約傳了過來,眾軍官心頭疑惑,可怎麽樣來說,趙行德肯過江招撫,總是大慰軍心,跟在歐陽善身後,諸軍紛紛單膝跪倒,大聲道:“恭迎趙統製!”江風呼嘯,漢陽城自今日開始,算是倒向了鄂州。
“無需多禮。”趙行德將歐陽善攙扶起來,他看著諸將道,“請起,適才趙某已和眾軍立誓,如不大破遼賊,誓不回師。從今往後,趙某便和諸位風雨同舟了。”
他神態和善,迎候的軍官惴惴的心思稍安,紛紛簇擁過來和趙行德見禮。歐陽善則悄悄將擺渡趙行德過江的軍卒拉到一邊,問他剛才對岸究竟發生了何事?得知對麵剛剛宣旨,劉延慶失去兵權,趙行德做了東南行營都部署後,歐陽善一時愣住了,旋即回過神來,立刻撥開眾人,再度下拜道:“末將歐陽善,參見都部署大人。”
江北有漢陽城和陽邏堡兩處要塞,其中陽邏堡地勢險要,扼住了漢水進入大江的水道,漢陽與與江東的鄂州城隔水相對,三個城池鼎足而三,乃是控製江漢水道的鎖鑰。曹迪既想要保全實力,不願留下親信部屬麵對遼國的攻打,又舍不得放棄江北要地,因此將漢陽城和陽邏堡交給東南行營防守。而劉延慶大軍退過大江後,留在江北的多是東南大營中受人排擠的營伍,火銃各營乃是王彥親手創建,裏麵幾乎沒有劉延慶心腹部將,劉延慶執掌東南行營後,把火銃營當做無法拉動弓弩的次等營伍,此番更以火銃手適合防守城池為由,將火銃營大多數留在了江北。眼看大廈將傾,自己卻成了棄子,諸營將士心寒之餘,在歐陽善等趙行德舊部的鼓動下,不但漢陽諸將,就連陽邏堡留守各營商議後也決定和漢陽一起投了鄂州。
諸將見歐陽善改了稱呼,都錯愕無比,歐陽善大聲介紹道:“從今以後,趙統製便是我們東南行營都部署大人了。”他見諸將不可置信的眼神,笑道:“趙統製乃已故王節帥愛將,房陵一戰聞名天下,屢挫遼兵,他若不做,還有誰能接掌我東南大營!”
其他諸將驚喜交集,有人再度向都部署大人行禮,有人竊竊私語。人人彈冠相慶,舉手投足,意氣風發。至於趙行德原來是鄂州守將,為何突然間又被任命為東南行營都部署,一時間竟無人去問個中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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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一隻灰色帶白點的信鴿輕盈地落在鴿房木台上,軍士將綁在信鴿腿上的蘆管解下,將絹帛上數字參照著一本大書譯成漢字,將其交給了行軍長史高公茂。高公茂一見之下,頓時大驚失色,立刻去找吳階,剛一照麵,顧不得寒暄客氣,便大聲秉道:“事情有變,鄂州與曹迪議和聯兵,劉延慶去職,趙行德被任命為東南行營都部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