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石景魁聞言大驚,“違抗軍令,大人知道後果嗎?”
趙行德點了點頭,他臉頰凹陷,昏暗的燭火下,他的臉色顯得異常陰沉。石景魁猶豫了片刻,勸道:“大人可知,洛陽乃關東門戶,襄陽是東南門戶。如今兩城皆入我朝之手,等若關東門戶大開,隻待我朝大軍了結了羅姆突厥,便是席卷遼宋兩國的時候。而遼宋如井底之蛙,彼此撕咬得遍體鱗傷,更結下不解之仇。天下歸於我大夏,已是不可逆轉之勢,大人雖然人望極高,但出身關東,又在這個節骨眼上違抗軍府之令,殊為不智。大人,你可要三思而後行啊。”
趙行德一愣,輕吸了口氣,歎道:“石長史洞徹時勢,趙某佩服。天下歸於夏,大勢所趨,是無可置疑的。我朝國強民富,上下勵精圖治,朝政清明,世上若無趙某,我朝統一天下也是指日可待。但是,趙某受命統兵東南,保境安民是肩上職責。若此時臨陣退縮,聽任遼兵一路燒殺搶掠回去,趙某有愧於心,畢生將寢食難安。這一身前程,與中原千萬百姓的生死相比,孰者為輕,孰者為重?”
“天下大勢,固然非一人之力能夠扭轉。”趙行德臉色轉為堅毅,“然而,我自己所能改善的,自當盡力而為,當仁不讓。”他看著石景魁,沉聲道,“我意已決。既然軍府有令,關西兵馬,由石長史統領西去會師,而後奉吳上將軍之命行事。我將率宋兵追擊耶律大石,一路向北。待關東事了,我自赴關西,聽從軍法司的裁判。”他頓了一頓,又道,“軍令是發給我的,違抗軍令之責,我一人擔之,請石長史不必告訴高、劉、杜諸位將軍,免得他們為難。”
石景魁的嘴唇動了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若以常理,統兵將官不遵軍令,行軍司馬有權捋奪兵權,將此人下獄,聽候軍法司審判。然而,趙行德手握著東南數萬精銳兵馬,又豈是他能夠擺布得了的?以趙行德之威望,杜吹角、高肅、劉誌堅等人更未必會同意扣押他。
石景魁走後,趙行德站起身來,長長呼了口氣,將胸中濁氣一口吐盡,脫下頭盔軟甲,準備打一套拳舒展舒展筋骨,然後就寢,這已經是雷打不動的習慣,除非當夜要和敵軍交戰,否則是絕不會取消的。吳階發兵占據襄陽,趙行德對軍府的定策便有所預料,這些天來,他心中未嚐沒有焦灼和矛盾,但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剩下要做的,隻有養精蓄銳,全力準備北伐。他剛剛擺開一個架勢,門外又傳來稟報聲,十營都護軍使歐陽善求見。趙行德歎了口氣,不知又有何事,坐回下令傳見。
歐陽善臉色凝重地低頭走進房來,見趙行德已換上寬鬆的布衫,微微一愣,歉然道:“打擾趙將軍休息,請恕末將之罪。”話雖如此,他眼睛卻望著趙行德,似乎有事稟報止。“何罪之有,”趙行德微微笑道,伸手請歐陽善坐下,“歐陽將軍身為十營護軍使,若不是又要緊的事情,也不會深夜來訪的。”這幾天來,軍中新推舉的這些護軍使們倒也爭氣,並沒有和統兵官做意氣之爭,而是加倍集中精力去了解士卒的疾苦,特別是歐陽善深得趙行德的器重。
“屬下此來,是想請大人主持公道。”歐陽善欲言又止,終於下定了決心,將原委一一稟來。原來歐陽善巡查軍營時,發現一名叫貝舍人的軍卒神色鬱鬱,追問之下,方得知在保義軍出征時,貝舍人的妻室與附近寺廟的和尚私通。歐陽善大怒,當即帶人到寺廟將犯事的僧人帶了出來,一經審問,結果更是駭人聽聞,原來附近寺廟僧侶與將士眷屬私通的事情並非一例。保義軍的眷屬大都是安置在原先洞庭水寨中,被玷汙的為數尚少。鎮國軍常年駐紮鄂州,所涉及的人數更加眾多。因為此事關係軍心,歐陽善不敢擅專,立刻星夜前來稟報趙行德。
聽著歐陽善的稟報,趙行德的笑容漸漸隱去,化為一片鐵青之色。
“除了玷辱將士眷屬之外,這些寺廟裏的大和尚欺男霸女的事情幹的多了。不少租種寺廟田地的家裏女眷都逃不出這些淫僧之手,甚至在每年開春前,大和尚給佃戶說,家裏有黃花閨女的種水田,有好媳婦的種好地,爛媳婦的種濫地,沒有女人的人家隻能開荒地!種寺廟田地的佃戶,閨女沒人家願娶,小夥子沒有人家願嫁。”歐陽善氣憤憤地說完後,又麵露難色,“大人,按本朝刑名,諸奸者,徒二年,僧、道加等。隻是,此案涉及人數眾多,若將這風化案子交給鄂州府處置,難免四處張揚醜事,導致軍心不穩。可若不交給官府處置,將士們賣命打仗,被戴了綠帽子,氣憤難平。還望大人給將士們主持一個公道。”歐陽善考慮得更多的,這件事一旦張揚開來,不少牽涉將士都難以在人前抬頭,軍心亂了起來,誤了北伐事大。
“自然是軍心為重!國家風雨飄搖,多事之秋,”趙行德臉色鐵青道,“你那裏證據確鑿嗎?”
“末將不敢妄言,不但有犯人證供,還能拿到確鑿證據。”歐陽善麵帶厭惡之色道。所謂“證據”,則是寺廟和尚私藏的一些所謂“定情信物”,若婦人的頭發指甲、貼身衣物之類。和尚們有時私下拿出來相互炫耀,那被抓起來的大和尚為求脫罪,也都一一招供了出來。
“證據確鑿就好,免得株連無辜。既要懲戒這些傷風敗俗之輩,又要穩住軍心,”趙行德臉現厲色,沉思了片刻,下令道,“此事既然已揭了出來,要當機立斷,萬萬不可走漏風聲,牽涉的寺廟,你帶人馬先圍起來,宣稱遼賊請動妖人做法害我大宋,征調寺中僧人與妖人鬥法。把僧人扣在軍中之後,盡快將人犯證供和證據準備齊全,做成機密文字存檔。大軍列陣向遼兵挑戰時,把這些‘高僧’口中銜枚,放在軍陣前麵先衝敵陣......以軍法.論之,左顧右盼者死,無故喧嘩者死,妖言惑眾者死,聞鼓不進者死,臨陣後退者死。”
將這些僧人盡數誅殺,歐陽善一驚,自從唐朝崇信佛教以來,僧人在普通人心目中還是有著特殊地位的。耶律大石在遼國滅佛,宋國的士人也都口誅筆伐。歐陽善回過神來,頗感快意之際,望著趙行德,低聲道:“大人,此時牽涉僧眾上百人,若要盡數誅除的話,是不是和鎮國軍嶽樞密先聯絡一番,畢竟,這也不是保義軍一家的事情。萬一有人借題發揮,我們兩家一起擔著,朝廷也得掂量掂量輕重。”
“不必了,軍心事大。”趙行德斬釘截鐵道,“北伐之前,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分泄露的風險。”他盯著歐陽善,令道,“交給你去辦。征調寺廟僧眾之事,我自和陳相公、兵部曹尚書、禮部吳尚書和刑部溫尚書解釋。其他人等,妄自打聽個中原委的,你讓他們直接來問我。”
“末將明白。”歐陽善低聲領命,又問道,“那些與僧侶通奸的將士眷屬,又如何處置?”
“先放過她們吧,”趙行德搖了搖頭,低聲道,“遼兵南侵,天下亂離,百姓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許多軍中將士的眷屬,也倉促湊成,有的甚至有錢財買來的,夫妻情分淺薄。此番誅殺妖僧,當對這些漏網之魚有震懾之效。但若直接懲處這些婦人,事情不免張揚出去,反而亂了人心。清官難斷家務事,官府和軍法官介入進來,反而容易招致將士們怨恨。”
“大帥仁義,”歐陽善點了點頭,“末將定當用心辦事,絕不走漏半點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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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金燦燦的陽光穿透了雲層,萬道光束舔舐.著飽浸鮮血的大地。連日惡戰,遼宋雙方死者無數,除去各自收殮焚燒的屍體以外,各處仍遺留不少殘肢斷臂,腐爛的臭味混合著硝煙味,以及酷暑天氣的各種味道,形成一種戰場上特有的味道,叫人分辨不出種種。據細作稟報,遼國大營中已經流行的暑熱疫病越來越厲害,連帶簽軍和附近村莊也死亡了不少,甚至來不及焚燒,統統丟到江水中,順流飄下。
這幾天來,隻要遼軍不攻城,趙行德便命各部輪番出城列陣挑戰,一方麵磨練部屬,一方麵試探遼軍主力是否還在城外。二十營火銃手統一打著黑色的綁腿,顯得十分精幹整齊。
左軍都統製陸明宇統領二十營火銃手背城列陣,向遼軍挑戰。陸明宇皺著眉頭朝後望了望,護軍使歐陽善一揮手,一隊百餘人僧侶被連推帶搡地從掛著簾子的大車中推了下來。這些僧侶臉色十分蒼白,仿佛久已不見天日一般,一下車見到強烈的陽光,都不自禁地將眼睛眯縫了起來。更奇怪的人,每名僧侶的嘴巴裏卡著一根木棍子,木棍兩頭用布條捆在腦後,這便是軍中常說的“銜枚”,是防備軍卒在行軍和偷襲時胡亂叫喊亂而驚動敵軍所用的物事。隻是把木枚捆得如此之緊,幾乎把嘴巴都快要撐裂開了的程度,倒是十分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