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李四海一推餐盤,“這便動身吧。”
十五名承影軍官一起站起身來,隨大步出門而去。外麵不知何事又飄起了鵝毛大雪,一股寒意透門而入。客店外麵已經換了十五匹好馬,水囊、包袱綁在馬鞍後麵,無需再做整理。李四海滿意地點點頭,河南雖然是在宋國境內,但主人一路上安排照料得十分妥當。
“出發!”他猛抽了一鞭。戰馬吃痛嘶鳴一聲,奮蹄疾馳。
十餘騎緊隨其後,衝入漫天風雪之中。
“囂張的家夥。”夏彪喝了口酒,皺眉道,“欠收拾的小白臉,他奶奶的。”
透過挑開的窗簾,賈元振也看到外麵的情景,心中暗暗吃驚。收複河南後,雖繳獲許多遼軍戰馬,但宋軍上下都十分珍惜。即使夏彪貴為一軍統製,平常出入也都是步行,舍不得以馬代步。這群人居然換馬疾馳,幾乎趕得上朝廷金字牌“急腳遞”的待遇,不知又是為了什麽重大的軍情。“這是何人?又為何事?”其他軍官相互勸酒嬉鬧,賈元振端著一杯酒晃著,陷入沉思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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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汴梁,”站在相國寺橋上,曹良史歎道:“隻剩這一條河水,但也不與舊時相同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趙行德心底感到一絲痛意,臉色微黯道,“遼人撤軍時,已經把大半個汴梁都毀了。沒別的辦法,不能讓將士們拿木棍和遼國人拚。”他歎了口氣,“兩害相權,取其輕者。否則的話,就什麽都保不住了。”
收複河南後,東京留守司擴充了十萬禁軍,四十萬屯營團練,兵器甲仗缺到了極點。除了北征人馬攜帶的兵甲,各州縣武庫殘留,遼人遺棄的兵器,大部分都不合格。而東南輸送的糧草尚且不足,兵甲更不能指望。曹迪、嶽飛兩部在武勝關相持,為防不測,相府一力擴充東南大營,兵甲都優先給了王貴。許多河南新建的營頭,最開始確實是用削尖的木棍操練的。
如今汴河大街兩旁街市已看不出原先的麵貌。除了東西倉庫區稍稍整潔之外,錦繡汴梁已經變成一個簡陋惡劣的工坊,混亂不堪,充斥著屎尿和亂七八糟臭味。白玉宮成了善堂,擁擠著瘟疫患者及其他病患,其他殘存宮闕也大開宮門,由東京留守司安排無家可歸的百姓居住。大相國寺的僧眾逃亡一空,不但金、銅佛像被拆走,房頂上的金粉也都被刮去。因為遼軍臨走前放火燒了翰林院、東西八作的工坊,趙行德收複汴梁後,並未遵照禮部的要求整修宮室,而是大量招募工匠工徒,將大相國寺、蔡太師府邸等保存完好的宅院全部改成工坊,更因這兩處靠近碼頭,交通便利,將冶鐵的工坊安置在這裏,而燒製磚坯、木炭的窯爐安置在汴河上遊,鑄造火炮火銃、鑽孔鍛打鐵坯的工坊則安置在下遊。
在淳於鐵廠匠師的指導下,汴河兩邊已經聳立起高高的窯爐,黑夜裏火光燭天,白天噴吐著濃煙,將半個汴梁的天空染成了灰黑色。“叮叮咚咚”打鐵的聲音晝夜不絕於耳。附近的房舍都蒙上了一層炭灰。順著汴河封凍的河麵,各處廢銅爛鐵,關中的礦石,河東的石炭,本地燒製的木碳,關西棉花,河東的羊毛,高昌的白硝,一隊隊冰爬犁運進來,在工坊中變成火銃、火炮、鐵甲、槍刺、各式火藥、棉衣,又裝上爬犁運到河南各地。汴河水被引入各種工坊,流出來的是夾雜殘渣灰黑色廢水,哪怕河麵封凍,工坊照樣把汙水排入冰麵之下。整條汴河都變得渾濁不堪,封凍的河麵不再是瑩白如玉帶,而是肮髒烏黑如同爛泥一樣的顏色。冰層下漂浮著死魚爛蝦,河道兩岸彌漫著腐爛、腥臭、焦碳和硫磺的味道。
遼軍撤走後,汴梁本已成為一座空城,但留守司大量遷移百姓進城居住,已使城內的人口迅速增加。太學一百二十齋,大半毀於戰火,剩下的住進了百姓,通常兩人一間的齋舍,如今有的要住七八人。不光汴梁,整個河南都是如此,為防範強盜的騷擾,屯田官約束百姓修築寨子,集中居住在一起。天色拂曉之前,百姓最遠要走上一個時辰,方才到達他們耕種的田地,而日近黃昏之時,這些百姓又回到寨子裏居住。用這樣釜底抽薪的法子,將遍布河南的盜寇迅速平定下來之後,留守司衙門不但仍然維持了禁令,而且督促各地屯官將城寨繼續加固加厚,並頒布了擴建房屋的營造法式。於是,整個河南地麵,一入夜裏,城內嘈雜擁擠不堪,城外猶如鬼蜮一般,在官府的保護之外。愈發沒有人敢在各城池、寨子外麵單獨居住了。
漕運貫通之後,曹良史同糧船隊一起出發,在淮水換冰爬犁駛入汴河。他心事重重,一路上眉頭都緊皺著。這一次北上,除了押運糧草外,還有觀察河南局勢人心的重任,沿途所見,隻覺滿目瘡痍,不知何時才能恢複元氣,進入東京城內,這種感覺越發明顯,也越能體會到趙行德維持河南局麵的不易。尚書省、開封府、以及六部等衙署都被遼軍焚毀殆盡。尚有部分皇宮殿宇殘留,但卻不可能作為衙署。東京留守司隻能設在僧眾逃散一空的佑過寺內,反正殿堂裏的各類佛像要麽被遼軍搬走,要麽被搗毀成瓦礫,東京留守司各衙門往裏一搬便可署理公事。
“安撫河南,元直功不可沒。”曹良史坐下來,連茶水也沒喝一口便道,“但是,朝中有人彈劾你施政與朝廷體製不符。我朝之製乃是文武殊途,層層製衡。從上往下,監司下管路,路下管州縣,州縣下管大小保正,保正抑勒百姓。而從下往上,鄉耆申於縣官,縣申於州,州申於轉運、提點刑獄司。此外,鄉有長,保有正,雖非正役,亦為國家常製。如今河南之地,雖州縣官依舊,但朝廷權不下州縣,州縣以下,鄉長、裏正、耆長盡廢之。以屯官、營官、護民官等兼理軍政,恍若五代之時。元直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屯田之事,自然要用屯田之製。”趙行德笑道:“世易時移,豈能刻舟求劍。”
“朝廷體製不是兒戲,”曹良史歎道,“我們不能授人以柄。”
“維護朝廷體製?”趙行德搖了搖頭,反問道,“那些彈劾攻訐趙某之人,恐怕是口是心非吧。曹兄,非是我一意孤行,隻是若遂了他們的願,則河南民心盡失,土地亦不保。河南缺人,缺糧,缺錢,現在唯有田地。坦白說吧,我要用田地拴住人心,籌足錢糧。非如此,不能將百姓牢牢抓著,若像從前那樣,且不說官軍如何,百姓又是一盤散沙,遼人一旦渡河南侵,驅之易如驅牛羊。不但不能恢複河北,連河南都保不住。”說完後,趙行德長長歎了口氣,目光望著窗外,大雪將鬆樹枝頭沉沉壓了下去。
這些天來,他夙興夜寐,全力以赴地籌措糧餉,料理軍民事務。雖然有諸多幕僚部署分擔方麵,但總攬全局也將他整個人差點累趴下了。諸種事務剛剛走上正軌,東南州縣又有彈章飛報,進而傳出兵部尚書曹良史北上,有可能取而代之的風聲。那些在朝中攻訐趙行德之人,大部分是南遷的富戶士人。趙行德收複河南後,將田地賤賣給百姓,這些人手中地契、房契雖然沒成為廢紙,卻隻能換得留守司衙門的一紙欠條。原先家有良田千畝,甚至地連州縣,富可敵國的大戶人家自然不肯幹休。這些人在朝中頗有勢力,先抓住河南施政不合朝廷體製這點鬧起來。另有一些士人翻出當初屠戮僧眾的案子,指責趙行德草菅人命,要朝廷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而各州縣士人之中,仰慕趙行德之人也為數不少,各地州縣學裏幾乎吵成一片,鬧得沸沸揚揚。陳東雖然信得過趙行德,但還是特意讓曹良史到河南觀察一下形勢,畢竟他有夏國的身份。
安靜了許久,曹良史方才打破沉默:“趙兄,我問你一句,當初收複中原之時,你遣使來告,若錢糧不濟,就要向夏國借糧。可是當真準備如此?”當時理社正與侯煥寅相持不下,曹迪又封鎖了北上的道路。趙行德雖然隻傳來一個口信,吳子龍卻不得不辭官。換上了鄧素做禮部尚書,天子下詔說和,方才暫時平息了兩黨之爭。因為此事,吳子龍卻將趙行德恨上了。陳東和曹良史也對趙行德也增加了幾多疑慮,擔心他突然裹挾整個河南倒向夏國。
“曹兄,”趙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坦然道,“你我既習舟山先生之道,當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朝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而,得人心者得天下,若朝廷體恤這一方百姓,則人心穩固,曹兄自不必有此一問。若朝廷不發錢糧,坐視河南生靈塗炭,曹兄又何必多此一問?”
曹良史麵色一僵,雖然沒有反駁,但眼中卻浮現濃濃的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