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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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8 深仁恤交道-1

北風凜冽,寒雲滾滾,賈元振呼吸著白汽,在戰棚中弓著腰躲避寒風。雖然這一夜值哨下來,整個人幾乎凍成冰棍了。但是為了節省火油,天剛蒙蒙亮的時,他就主動熄滅了“嚇懾人燈”。

滿天都是厚厚的低垂的烏雲,北風仿佛銳利的彎刀,一刀又一刀地砍穿結實的皮襖。賈元振是南方人氏,黃河岸邊這一個冬天值哨下來,臉凍得發紫,手上皸裂的口子觸目驚心。光從外表上看,他已經和北地招募的軍卒沒有區別。他這一營守的防區十分重要,俗稱“雞鳴三路”之地,北麵與遼軍隔河對峙,東麵則是京東路的地界,也憑地勢築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壘。幾個月搏命拚殺下來,賈元振和營中兄弟已經不分彼此。十數日前,留守司前軍軍官百餘人南逃,他思慮再三,還是留了下來,他跟馬援道,不管怎麽說,這條大河防線總要人來守的,隻托馬援給家人帶去了幾封家書。

東方地平線上,一輪紅日在厚厚的雲團後麵露出一角,陽光給滿天烏雲都仿佛鑲上了金邊,霞光映射出萬千種變幻顏色。而值夜哨最期待的,就是黎明時短短的一刻,空曠遼闊的天地在這一刻嫵媚得令人窒息。“李白鬥酒詩百篇,”賈元振搖搖頭,不敢舔凍裂的嘴唇,“要是有一壺狀元紅就好了。”可是他搜腸刮肚,就是做不出一首詞來。

再過一會兒,換崗的軍卒就要來了。賈元振吸了口氣,開始為攀爬哨樓活動身體,僵硬的關節發出“哢哢”的響聲。忽然,他的眼睛眯縫起來,臉上籠上一層陰霾,就在東麵地平線上,隱隱綽綽出現了無數的人影。他舉起千裏鏡望去,驚訝地發現那竟是數千名拖兒帶女的百姓。

“怎麽回事?”賈元振心中納罕,隨即點燃了狼煙。

片刻後,百餘騎兵從營寨方向馳出,照看哨樓旗幟的指示,通過矮牆中間留出來的通道。賈元振遠遠眺望,隻看見幾名騎兵攔住前麵的百姓開始盤問,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這時,換崗的十夫長關魯也上來了。

“賈護軍?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何故,”賈元振皺眉道,“大批百姓突然從東麵湧過來了。”難道是遼寇驅趕的嗎?賈元振忍住了這句話沒說,軍中忌諱妄語。然而,就在此時,盤問百姓的騎兵突然放出了“砰”“砰”“砰”三聲號炮。果然好得不靈壞的靈,果真有三千騎以上的遼軍從東麵過來了。看樣子,濮州東麵的京東路人馬已被擊敗,遼軍可以放心向西擴大戰果了。

“該死的遼狗,”賈元振罵道,“我下去集合兄弟。”他急匆匆將值哨的腰牌交給關魯,手腳不停地從搖搖晃晃地哨樓爬下去,因為著急,差點踩虛了腳摔下去。賈元振站在哨樓下,手搭涼棚,朝南樂寨方向望去,此地駐有一個指揮五百火銃手,另有一百騎兵斥候。因為此處河防前沿,附近隻有數千百姓而已。看到這三聲號炮,估計屯長們都忙著將百姓帶到營寨中躲避。在指揮使夏彪率援軍趕到之前,通常情形下,是守營還是迎戰,由營指揮徐升臨機處置敵情。

“賈先生,來了至少三千遼狗!”徐升縱馬跑過來,大聲道。

“先生”一詞,是軍卒們在營中對賈元振的尊稱。作為統兵管和護軍使,徐升和賈元振合作得還是非常不錯的。徐升身後跟著數十騎兵,一起駐馬在哨樓後麵。不少人嘴角還留有菜醬,腰帶別著咬了一半的餅子,顯然因為狼煙和號炮,這些軍卒飯吃到一半就上馬出來迎敵了。

“恐怕,”賈元振皺著眉頭,低聲道,“百姓們若被遼狗追上就麻煩了。要不要守東垣?”

“我們人太少,守東垣根本是送死,”徐升的馬鞭指著寨牆方向,“隻能守營寨。”

大河河道在三路交界的地方拐了個彎,東垣則是在河道拐彎處延伸修築的一道狹長低矮的土壘,足以供上萬名火銃手防守,但對於數百火銃手們來說,守這麽寬大的防線等於處處都是漏洞。屯田的壯丁隻能在更高的角形寨牆後麵防守,若以這條低矮的土牆與騎兵對壘,隻怕一個騎兵衝擊便崩潰了。

仿佛是印證賈元振的擔憂,火銃手們剛剛站上寨牆,遼賊騎兵便影影綽綽出現在東麵的地平線上。剛開始隻有數騎,不一會兒工夫,一隊一隊的遼兵不斷從地平線後麵湧出來,遼軍仿佛圍獵一樣向四麵八方張大大網,想要在宋軍防線之前兜住那些逃難的宋人。

“遼人來啦!”“快逃命啊!”

百姓們頓時驚慌失措,有人在大聲哭叫,拚命往西邊跑,而在這一馬平川的平原上,這麽跑是絕對逃不過遼軍騎兵的圍追堵截的。遼軍就好像圍獵羊群一般,高聲吆喝著,縱馬超越了許多跑的慢的宋人,然後兜回來,揮舞彎刀,將人砍倒在地,受他們的恐嚇,而百姓為了躲避麵前這些遼兵,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騎兵中間四處亂跑,有人慌不擇路,跑上高高的河堤,又跑上冰凍的河麵。

在遼軍的獵圍中間,十幾輛大車圍在一起,駕車的馭馬拉在車內,百十多個壯漢手持弓弩,長矛等武器仍在抵抗,他們依托車棚的掩護,一待騎兵靠近,遠處一叢弩箭,近處就以長矛戳刺。遼軍騎兵一時靠近不得,忙著圍獵其它的百姓,便舍了這塊硬骨頭不去啃他。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簡天良大罵道,“老子沒死在漠北!反而要死在關東!操!”他雙手舉起長矛,奮力戳向一匹戰馬的眼睛,戰馬受驚,長聲地嘶鳴一聲,四蹄踏地拚命扭轉了方向,差點將馬上騎兵甩下來。

“焦兄,咱們和遼國是開戰了的吧?要是戰死在這兒,軍府有沒有撫恤?”

“誰他媽的征召你,誰他媽的給你撫恤!”

焦登雲彎弓搭箭,罵道:“咱們這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差不多!”他雙目一寒,一箭“嗖”的射出去,正中一名騎兵後心。“好箭法!”旁邊夥計讚道。

“老子本來射的是腦袋,”焦登雲不滿地搖搖頭,“要射哪兒是哪兒,我早當十夫長了!”一邊嘲罵自己,一邊又取出一支箭搭上弓。今天他手感特好,眼到手到,箭無虛發。商行貪圖戰亂中的厚利,宋軍一收複河南,便取道函穀關來關東做買賣,一路行到這裏,誰料突然遇上遼軍大舉犯邊。簡天良和焦登雲雖是軍士身份,但既不肯舍棄財貨,又不肯舍棄夥計,一來二去,就把他倆自己也陷在這裏了。

“他奶奶的!”焦登雲一箭射出去,又將一名遼兵射落馬下,“老簡,這首級送你的。”

“操!”簡天良罵了一聲,“你送給關東佬吧。”

他兩人是軍中滾爬過的,並不怯陣,再加上蓄意地大呼小叫,商隊裏的一百多個夥計也士氣大振,放箭的,戳長矛的,忙得一塌糊塗,堪堪將遼軍騎兵擋在車陣外麵。但外麵到處是戰馬奔馳,煙塵滾滾,倘若沒有外援,這支商隊的全部成員都是插翅難逃一死了。

滾滾煙塵中間,隱約可見到處是倒伏的軀體,分不清是死是活,到處是踉蹌逃跑的身影,到處是嚎啕大哭,到處是撕心裂肺的慘叫。遼軍騎兵則大聲吆喝著,將宋人從南北兩個方向往中間,又從東麵截住西驅趕。有的騎兵拋出套馬的繩圈,將看中的宋人男女一下子套翻在地,不管死活地拴在馬後麵奔跑。更多的遼軍舍了已經被圍住的獵物,縱馬追向更多逃命的宋人追去。這一幕幕慘景,全都落在東垣後的宋軍將士眼中。

“該死,”賈元振切齒恨道,“若有報應,定盡屠契丹夷種!”

保義軍在東南成軍之時,便立下“保境安民”的軍號。趙行德夜夜設帳傳道,又做字本教士卒認字。在保義軍中,哪怕是再粗魯不文的軍官士卒,也知道在外敵麵前,六千萬宋人應合為一體,方可自立自強。若遼人殺百姓,便如殺我父子兄弟,若遼人劫掠女子,便是掠我母妻姐妹,遼人劫掠焚村燒房,便是毀我家園。此刻,遼軍騎兵正肆無忌憚地屠戮劫掠京東的百姓,將士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無不扼腕痛罵。

“我們去攔截遼狗!”徐升舉起長槍,盤旋戰馬,大聲喊道:“騎兵,都跟我去!”

“徐大人!”賈元振失聲道,當麵的遼軍騎兵足足超過三千餘騎,徐升率領這不足百騎上去迎敵,幾乎肯定是十死無生的結局。他看著徐升,想要出言勸諫,但看著他身後正被遼騎緊緊追趕的數千百姓,喉頭一哽,勸阻的話便說不出口。

“可惜不能再為趙大人效死!””徐升大聲喊道,“賈護軍!寨子和百姓都交給你!”

“全體騎兵,”他舉起長槍,再度大聲喊道:“都跟我出陣攔阻遼軍!”

“騎兵,都跟我來!為大宋效死!”

戰馬在原地退後數步,徐升一提韁繩,坐騎的四蹄猛然發力,一躍便跳過了矮牆。“保境安民!為大宋效死!”“跟我來!”“都跟著徐大人!”“大宋萬勝!!”宋軍騎兵紛紛催馬跟在徐升身後,百餘騎列成一個簡單的鋒矢陣,鐵蹄翻飛,踏出一道滾滾煙塵,毫不猶豫地衝向正麵的遼軍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