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趙環的話,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這時的禮法遠比後世寬鬆。貞節旌表尚未形成製度,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百姓,婦人再嫁十分常見。王安石曾因其子王雱夫婦不睦,做主將兒媳龐氏像嫁女兒一般嫁出,京師人稱“王太祝生前嫁婦”。士大夫之族尚不以為恥,官府以人口繁衍為政績,市井百姓更是如此。寡婦再嫁其實是一樁生意。家族或為謀侵奪死者的財產,或為再次收取彩禮,常常逼迫婦人再嫁,釀成許多人間慘劇。
在這個時代,清流士人旌表貞節,某種程度支持了孤立無助的寡婦孤兒得以自立於這個惟利是圖的世道。女子在丈夫死去後,在清議的支持下,得以守住一份或多或少的家產,撫養子女,維持生計。
然而,若論守節,本朝公主已得風氣之先,趙行德記憶所及,似乎除太祖朝之外,此後再沒聽說公主再嫁的事,即便沒有子嗣,也為守節至死。公主性情都十分柔順,與唐代幾成為兩個極端。若駙馬無德,甚至欺辱帝女,公主大多忍氣吞聲,哪怕鬱鬱而終,也一直為之遮掩。非但如此,因為佳婿難得,又不願屈就,太祖朝以來數十位公主,竟有近一半是未嫁而卒。
綠籠紗窗,寂寂無聲,金爐香盡,春晝正永。
趙環愁緒縈心,正暗自飲泣。自從一頂轎子抬進武昌侯府以來,兩個人從冷漠如霜,漸至言笑無忌,相處自然了許多,然而,卻始終有一道隔閡橫在中間,逾越不得。從前,她心房之內有一人陪伴,一個人住在寒冷的宮苑,終有一點溫暖。而現在,當趙行德離去後,屋內的光線就好像一下黯淡下來。趙環縱有萬般傷懷,也隻能自己蘊蓄心中,不能對人訴說。
見他站起身來,趙環也跟著站起來,強作歡顏,準備送他到書房。
“殿下,既然已做了決定。那麽......”
趙行德語氣有些沉重,趙環黯然垂眸,睫毛微微顫抖,她擔心他又說出什麽讓自己改嫁別人的話,她很想立刻就逃走,她也拚命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卻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的話:“還是不要留在鄂州,今後就跟在行德身邊吧。”
趙環渾渾噩噩的,一息之後方才回過神來,渾身一顫,她抬起頭,隻見他沒有絲毫也開玩笑的樣子,神情嚴肅地看著自己。“你?”趙環雙臂攥著拳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趙行德,她的視線有些朦朧,不知是因為這一切太過虛幻,還是眼中又滿盈了淚水。“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說慌誆人?”她問話的有些顫抖,直到此時,腦海中還是一片空白,胸口不斷起伏,這一刻仿佛一年般漫長。雖然早已將夫君當成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卻從未奢望過幸福到來得如此突然。
趙行德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趙環淚漣漣的目光,刺痛著他的神經。
“我對不起你們。”話音未落,香風撲麵,趙環已撲入懷裏,緊緊抱著他,熱熱的淚水浸透了衣襟。趙行德歎了口氣,趙環抬起頭,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看著趙行德,低聲道:“你真的,真的不是騙我?”“嗯。”趙行德點點頭,輕輕撫摸著她烏黑柔軟的長發,讓螓首靠在胸前,感覺她的呼吸有燙人,飽滿的嬌軀還在微微顫抖,鼻端一股淡淡的清香,讓趙行德的呼吸也漸漸有些發燙。
趙環臉頰散發著迷人的紅暈,她幸福地抽泣著,睫毛上掛滿了晶瑩的淚水,然後幸福地閉著眼睛,呼吸也漸漸放緩,溫暖的身軀漸漸軟了下去,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好像躺在柔軟的雲中,心中卻是踏實的感覺。
“我會上書朝廷,帶著殿下一同前往揚州船場赴任。”
趙環低低“嗯”了一聲,酡紅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感受著說話時胸腔的振動,覺得十分有趣。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近支宗室不可以出京,皇兄和陳相會同意嗎?”夜鶯般婉轉的聲音帶著一絲憂慮。“他們會同意的。”趙行德冷笑了一聲,歎息道:“近世板蕩,所謂祖製還剩下多少呢?”
“嗯。”趙環低聲答應。她閉上眼睛,隔著衣物,感受他溫暖有力的手臂。
她毫不懷疑,這雙手臂抱緊了自己,就再不會拋棄。從今以後,她就是他的人了。“夫君就要和我圓房了嗎?”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羞人的念頭,她的臉頰忽然變得發燙,從粉嫩的耳垂到雪白的脖頸,一片片紅暈如漣漪般蕩漾開來。雖然早已認定了夫君時是這輩子唯一的男人,但到了這時,趙環心中隻亂慌慌的一片,眼中迷茫著水色羞意,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嫵媚。
“我且去準備上書,籌建水師,也事情還要辦理。”
感受他寬厚的胸腔一陣振動,趙環心頭鬆了口一氣。還好,可是,心頭又湧起一陣幽怨。目送離開,他的背影,怎麽看都有些匆匆逃走的樣子。聯想剛才劇烈的心跳,粗重的呼吸聲,趙環臉浮現一團紅暈,心頭幽怨化作羞澀中夾雜著一絲甜蜜。
趙行德確實是“逃走”的,雖然做了決定,但在見到李若雪之前,他不願再做逾矩之事。回到書房,他按照往常那樣擺開筆墨紙硯,先閉目靜氣斂神,再睜開雙眼時,腹中火氣已經消退無蹤影。但這一次,趙行德沒有立刻奮筆疾書,反而站起身來,踱步走到一人高的銅鏡之前,冷冷地看著鏡中的人影。這麵銅鏡還是他搬進書房後,趙環為了方便他生活起居,特意讓婢仆搬進來的。
鏡中人身形魁梧,身穿一襲紫袍,腰係錦帶,掛著幾個荷包,足踏厚底靴,無論衣著、樣貌還是神采,都和其他的大臣沒有多大區別。“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他臉色疑惑自言自語,鏡中人也臉色疑惑地自言自語。趙行德苦笑一聲,鏡中人也苦笑了一聲。他麵色嚴峻地盯著自己,仿佛老師用最嚴厲的目光審視著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然而,和影子作戰是沒有結果的。他拋開一些困惑,胸中平生一股豪氣。“事在人為,隻要我還活著。”
從夏國使者馮延綸來訪,趙行德判斷自己與外界的聯係已經不受限製。
雖然他曾經在西海上為蘆眉國驅逐海盜,打過幾場小規模的接舷戰,但統領一支上百條海船組成的龐大水師,對於趙行德還是個幾乎陌生的領域。他一邊思索,一邊在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需要招攬的一些專門人才,如水手、船上炮長,諳熟海路的商人、會說蠻語的通事。向兵部要馬援、劉文穀等人後,趙行德猶豫了一瞬,又添上東南大營拒絕平亂的馮澯等幾個軍官的名字,就憑這股魄力,與其讓朝廷胡亂懲罰他們,不如自己帶去南海好了。
陸明宇、羅閑十、鄧元覺等將,留守經營河南、京東路的屯懇事業,三鎮控製著二十餘州府,近千萬戶口。京東路既是北伐的基地,也是巡海水師的鞏固的後方。巡海水師壯大以後,將來可從登萊出海,出奇兵在遼國境內登陸,攻打遼軍防線的背後。
摻照橫海軍和鎮國軍的經驗,海船上的人員,可分為水手隊、炮手隊和陷陣隊,其中,陷陣隊類似於牙兵,既是甲板上接舷戰的主力,也是上岸攻打敵軍的主力。嶽韓都是當世名將,他們編練部屬的方法相同,趙行德決定先蕭規曹隨。船場即將試製鐵骨旋櫓船,戰鬥中如果沒有風的話,櫓手這個差事就由水手隊來做,趙行德已經能夠想象到這些人愁眉苦臉的樣子。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非船上沒有多餘的艙位,他真想招募一批江上的纖夫來做這種苦力活。
分別給河南諸將寫了幾封簡單的信之後,趙行德又給夏國朝廷寫了一封書信,稟報了自己的近況後,趙行德想起據馮延綸所說,夏國已決定按照河中的模式,在洛陽、房州推行贖買均田法。河南州縣雖然滿目瘡痍,但地主大多逃亡,趙行德收複河南後也是直接把土地分給屯墾百姓,將來反而沒有這個麻煩。
趙行德感到一絲隱憂,但就目前來說,還為時尚早。他伏案從早晨一直忙到傍晚時分,中間隻吃了些趙環親自送來的茶點,終於將必要的書信全數寫好,交給了職方司的軍官,讓他代為寄送出去。果然,對這個奇怪的請求,對方竟爽快地答應了,又仿佛不經意間提醒,武昌侯在府中呆得煩悶的話,可以在鄂州城中轉轉,聽他的口氣,這似乎理所當然的事情。
目送軍官離去的背影,趙行德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抬頭看著天空,落日在西邊灑下萬道金光,而東邊的天際已經升起一輪白色的彎月。嫋嫋炊煙從鄂州城各處升起,這是個絕大多數人維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的時代,傍晚,是一個令人感到安詳而平靜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