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前甲板上,水師軍官兩排隊列森然,趙行德高居帥位,俯視堂前領罪之人。
靳賽原先是北方盜賊,遼人入寇之後不能立足,後來流竄在淮北一帶,前後也曾和遼軍打過幾場仗。耶律大石退守河北後,各路遼軍紛紛北返,宋朝趁勢派劉光世收攏各路人馬,建立了淮西大營,跟在遼軍後麵收複了淮南兩路。淮西大營的人馬良莠不齊,靳賽在其中算是敢戰的,他投靠劉光世之後,劉光世任命其為淮西軍統製,漸漸倚重為左膀右臂。當韓世忠所部北調之後,因為兵力不足,朝廷讓劉光世接管淮南部分州縣,靳賽便率部進駐揚州這江左重鎮。
趙行德眯著眼睛,打量著堂前的人。靳賽請罪之後便不敢再說話,虎背熊腰,蜷伏在地,頭也不敢抬,身軀甚至還在微微發抖。“久聞靳賽囂張跋扈,縱兵殘民以逞。今日他若不識相,便可先拿他正.法,震懾淮西的驕兵悍將,再找劉光世理論。”趙行德暗忖道,“此人竟能做小伏低,貿然殺之,反而理虧,也罷,就先訓誡一番,以觀後效吧。”
趙行德有了決斷之後,輕咳一聲道:“靳賽,你可知罪?”
“末將知罪,”靳賽渾身竟顫抖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請趙節帥降罪責罰。”
“你在劉節帥帳下效命,本將原管不到你,但今日既然撞上了,本將不管又是縱容了。現在我給你兩條路子,第一,把你縛送到廬州,你自己向劉節帥請罪,讓他降罪責罰。第二,本將看你拋銅錢入水,誘使乞兒下水打撈,存羞辱戲弄之意,其心可誅,但畢竟有一念之善。既然如此,揚州滿目瘡痍,你出錢三萬貫贖罪,自買米置衣物,賑濟百姓,解人饑寒,也積下些陰德。你選那一條?”
“末將願出錢贖罪!”靳賽搗頭如蒜,當即道,“趙節帥寬宏,謝大帥不殺之恩。”
“人誰能無過?過而能改之,大善!如晉朝周處,少時以惡名,後來幡然悔悟,忠信義烈,外有驅胡虜,殉國死節,成千載英名。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等為將之人,戰功越大,殺戮也越多,多積些陰德是好的。百姓雖然微弱受人欺壓,但人心如鏡,眾口悠悠。你看那富甲天下,百年之後,莫不化為數尺黃土。不管你多大地英雄,多大的功業,人留下來的,也就是這點虛名了。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說到底,不是石上刻的碑,而是百姓心中刻的碑。劉節帥將門出將,這些道裏想必也告知過你。”
靳賽麵有愧色,跪道:“大帥教訓的是。”但人心隔肚皮,也不知聽進去幾分。
“學無先後,我與你共勉之。”趙行德見狀,揮手道:“退下去吧。”
靳賽這才如蒙大赦般倒退著出去,河風一吹,直覺身上冰涼一片,原來是剛才汗水將內衫都浸透了,他暗道一聲僥幸,腳步踉蹌地下了樓船,也不敢回畫舫上去了,直接打道回府,交代置辦糧食衣物的事情。遼軍南侵以來,天下大亂,靳賽趁勢縱兵劫掠,搜刮的財帛也有數十萬貫之多,拿出三萬貫賑濟也不會傷筋動骨。
“靳將軍,”一個心腹賬房問道:“真拿三萬貫來買米買布嗎?”
“廢話!”靳賽眼珠一瞪,厲聲喝道,“這樁事非同小可,若是敢從中貪墨,看我不活扒了你的人皮!”賬房本有些小算盤,吃他這一嚇,知道靳賽真做得出來,雖然心中叫苦,也不敢不盡力去辦賑濟的事。掌櫃唯唯稱是著退下,踏得臉色方才緩和。
靳賽發了一會兒愣,摸著下巴,對左右部將笑道:“趙節帥讚我有一念之善......”
吳國長公主在東關碼頭的消息傳得很快,沒過多久,揚州的學政、知州、防禦使等官員都趕到了碼頭,麵黃肌瘦的饑民也絡繹不絕地趕來,人群將碼頭圍得水泄不通。遼國南侵使許多人妻離子散,人心反而愈發思安。許多百姓心目中,吳國長公主是皇上親近的人,宋國朝廷的象征,從她施舍災民的事來看,朝廷興許還是能指望得上的。州府衙役將百姓攔在棧橋外麵,大部分人都不敢說話,隻舍不得走,期待地望著樓船上麵。
趙環卻再沒有出現過了,她靜靜地坐在船艙中,憂慮望著碼頭上人山人海的饑民。
船樓中,趙行德坐在左首上座,軍器少監許孝蘊,周和、孟英、劉文穀等水師將佐依次落座,揚州學政鄭彬坐在右首上座,知州譚自成、防禦使謝淩雲、主簿金克簡等人也坐在右邊。鄭彬暗中比較,南海水師雖然還未成軍,但軍官的風紀凜然,與駐紮此地的淮西軍不啻天壤之別。鄭彬不由微微歎氣,朝廷欲分而治之,故意將揚州防區劃給淮西軍,卻是苦了這一方百姓。
“長公主與武昌侯駕臨揚州,怎麽也沒有預先派人通知?”
知州譚自成含笑道:“衙役們聽見街上的傳言,下官等人才知道,忙不迭地趕過來了。”他神態雖然親熱,卻有幾分矜持。揚州的地方官都是士紳推舉的,就是丞相也不可隨意免職。口稱“下官”,也不過和趙行德客氣罷了。若是劉光世、靳賽等得勢不讓人的將領當麵,他必定是自稱“本官”,強調和對方是互不統屬的關係了。
“趙某一至揚州,但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遍地都是饑民,”趙行德歎了口氣,微微搖頭道,“私下料想,諸位大人必定是夙興夜寐,日理萬機的。所以,就不打算繁文縟節,麻煩各位大人專門來碼頭迎接了。”他話說得客氣,譚自成卻臉現愧色。若是尋常武將,甚至文官如此說,也就不當他一回事。但趙元直當麵這麽說,揚州的地方官聽在耳中,心裏卻不是個滋味。無人接上話茬,場麵竟一時冷場了。
“趙大人所有不知。”鄭彬歎息道,“天下人都知道,揚州是漕運重鎮,商賈雲集,財賦之地。可是,遼軍鐵騎南下,官軍竟望風崩潰,更有叛將叛兵,甘為為遼軍前驅。”他臉上浮現沉痛之色,“楚州孔彥舟叛降以後,遼軍即派輕騎奔襲我州。滿城人心惶惶,士紳百姓競相逃難,百姓們扶老攜幼,肩背手扛,婦孺哭哭啼啼到處亂跑,還有奸民趁亂搶掠,無惡不作。前麵潰逃回來的官軍在逃難的人群裏橫衝直闖,道路擁擠時便揮刀亂砍,就在這東幹門一帶,老弱婦孺被踩死、擠死無數。”
趙行德沒有打斷鄭彬的講述,水師軍官一起靜靜地聽著。幾個地方官臉色都是黯然。他們都是留在江北的,這般慘景,當初都是曆曆在目,有些人的親族就死在亂離之中。
“南奔到了長江渡口,十幾萬人擠在那兒,卻沒有幾條渡船。江邊哭聲震天,許多人顧不得等待,徑直跳入水中泅渡大江,淹死者無數,其後一個多月,江上到處皆漂著腐屍。偶有一條渡船從江南返回,立刻被江水裏泅渡的人攔住,這些人一旦渡河去,都忙著向南逃跑,無人將船劃向江北。不瞞趙大人,當時我也在江邊,就這樣耗了兩天一夜,眼見渡河無望,隻好帶著親族返回江北村莊中躲避。”
鄭彬臉色戚然,不忍再講下去,知州譚自成歎了口氣,接著道:“不久以後,叛將孔彥舟帶著遼軍殺到了渡口,尚有近十萬百姓蟻聚在渡口附近,大多是婦女和老弱。一見遼兵到來,有的在岸上哭哭啼啼亂作一團,有的竟驚慌失措跑進江水裏。孔彥舟這狗賊!”譚自成咬牙切齒道,“他帶著遼兵先鋒千騎衝進百姓當中,大肆殺人搶掠,無數人墜江而死,從揚州到瓜州渡一帶,到處屍積如山,慘不忍睹,江上也滿是浮屍。”
“遼兵在揚州駐紮這些日子,無時無處不劫掠,滿載子女玉帛北歸,臨走時拆毀了城牆,還放了一把火,將滿城房舍都燒毀了,揚州化為一片廢墟。”主簿金克簡道,“遼兵退去後,城中僅存十八戶。橫海軍、淮西軍先後進駐揚州,揚州府庫雖然十分空虛,我們總是竭力供應官軍,就是因為遼兵太過殘暴了。”
趙行德微微點頭,回想起來,朝廷邸報上列出拖欠賦稅、糧餉的州縣,從未看到揚州。正因為如此,他沒想到揚州已經殘破如此,當兵部決定將水師駐地和船場放在揚州時,還覺得此地說不定還能補充一些軍需。如今眼見為實,揚州餓殍遍地,工徒、水手、漕丁失業者眾,百姓無以為生,乞討度日。
大概這也是朝廷將南海官船修造也放在揚州船場的原因。朝廷定都汴梁,所謂“漕引江湖,利盡南海”,凡江南、淮南、兩浙、荊湖、嶺南諸路的貢賦,都要經過揚州運往汴梁。當朝廷中心由汴梁轉移到鄂州之後,漕運貨物也比從前大大減少。如果不另想辦法的話,隻怕沒有幾十上百年,這一方是恢複不了元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