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牙角行的經營是放手給各地大掌櫃。他不允許牙角行過分利用權勢的蔭庇,也不反對各地大掌櫃和各種勢力虛以逶迤,杭州牙角行加入清流商賈的集團,他即使知道也就是歎一口氣罷了。
“杭州官府清廉,”趙行德疑問道,“市麵應該十分繁榮才是,可是.....”
“做生意行走四方的,不是看官府,隻要是風險少,錢好賺的地方就行。反正見廟燒香遇佛磕頭都習慣了。悶聲發財最好,別吃大虧就行。最近州學又加了稅,讓商會出錢捐助,修城造炮防海寇,咱們牙角行也出了一筆。總的來說,正好兩相抵消。所以,外人不會覺得杭州的市麵和其它地方有什麽不同。”
“這些我倒是不知,還是你洞若觀火啊。”
“大哥和陳相公自是不用,”趙波搖頭歎道,“像我隻能這樣,要是苗頭不對的話,反應慢了,那不是要血本無歸了嗎?像杭州那樣,雖然不收孝敬錢,但人家的手段也十分厲害。去年有行商犯了規矩,被官府抄家殺了幾個,被嚇跑的行商不在少數。”趙波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胸襟,那個竹葉的清流徽記讓他放心,搖頭道,“杭州市麵雖然一般,但官府清廉,治理得井井有條,不但百姓叫好,外地的書生也有好多過來遊學。一天到晚都議論說吳大人治世比陳相公強太多了,陳相公放逐吳大人是嫉賢妒能,我呸,他奶奶的。”這句粗話讓趙行德記起了當初在汴梁相遇時趙波的樣子。
“陳相公治理廣州何嚐不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單單開拓南海的功績,就足以流芳百世。”趙行德喝了口清茶,道,“治大宋有兩三百多個州,從鄂州到廣州少說也有兩千路,行在發一道諭令,三四天後才到,具體如何操辦,丞相也不能親眼見到,更不可能事必躬親。所以,治理國家和治理州府的難度不可以道理計。吳子龍還手下有許多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才,集中在杭州一地施展開來,確實是無人能當,但隻要局麵鋪大了就會捉襟見肘,這攤子越大,就越可能犯了用人失察的毛病。”
“正是這個理,”趙波輕拍額頭,笑道,“還是兄長看得透徹,這下子我就明白了。”
“那揚州呢?”趙行德微笑道,“你覺得揚州怎麽樣?”
“揚州?”趙波一愣,猶豫了一瞬,坦言道,“不瞞兄長,遼兵雖然退走了,但大家不是傻子,淮南路這個形勢,將來遼兵若再南下的話,揚州肯定又是刀兵之地。所以,揚州的世家大族多都遷徙到江南,隻有些旁支親戚管事之類的留在江北看守著祖產。那幾個台麵上的官人,鄭學政、譚知州、金主簿等人,原先在揚州不過是二三流的人物,沒有別人搶,才能讓他們占著了高枝。所以他們言行謹慎,常例也不敢定得太多,揚州城也一直修不起來。”
“唉——氣數。”趙波歎了口氣,“本地人都是這樣,外地人又如何敢來?”
趙行德合上賬本,轉頭看著碼頭施粥的人群,想的卻是另一些事。
抵達揚州以來,地方官一直是恭恭敬敬,毫無大州牧守的傲氣和矜持,有些巴結的意味,又有些戰戰兢兢。他願以為這幾人是推舉出身,不熟悉官場故事,性格也是如此,所以也不以為意。現在想來,他們恐怕還有更多的期待。世家大族的南遷,這些人冒風險留在江北,就是希望能填補原有的空間。大宋是極端講究身份的,和楚州陸雲孫、杭州吳子龍相比,這些人更希望能站住腳跟,也更願意和有實力的盟友合作。
“揚州是江淮漕運要津,天下承平以後,必然會再度複興。”趙行德看著趙波,沉吟道,“牙角行有沒有興趣先下點本錢?”“好啊!”趙波笑道:“兄長肯定看得比我等長遠。聽說揚州新築的炮壘,都得到了兄長的指點,就算遼寇再來,也得崩掉他幾顆牙齒。”他也是豪氣,指著碼頭上的粥棚道:“樂善好施,咱們也不能落於人後,我這就下去布置,先開一間粥棚賑濟災民,店鋪落腳之前,先把牙角行名聲打出去。”
“不錯。”趙行德點頭讚許。
“兄長得閑時,也給我們牙角行捧捧場。”趙波又笑道:“別的不用,讓吳國長公主殿下常來挑些喜歡的東西就成。我們牙角行全部奉送,貨品若有任何問題,我趙波給殿下磕頭賠罪。”他一邊說,一邊雙腿微曲,做了個要下跪的樣子。
“你就裝模作樣吧,”趙行德笑著罵道:“你小子,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二人又說了些閑話,趙波告辭離去,趙行德回到後艙,向趙環轉述了這個請求。
趙環含笑答應了,她早知夫家中人丁不旺,這一係兩代單傳下來的,幾乎沒有近親,對這個遠方親戚也有些好奇。聽說趙波準備再開一間粥棚,趙環心生好感,想若有機會,能幫他一把也是好的。
這些日子,揚州的達官顯貴,富商巨賈幾乎走馬燈一樣前來拜訪,他們臨來臨走時都要布施行善,碼頭上的粥棚一間挨著一間,揚州附近的饑民都得了好處,連外地的乞丐也在往這邊趕。揚州官府也有心,在粥棚旁支起了饅頭攤子,用以工代賑的辦法,招募工徒修造中心炮壘。
趁著請教築城法式的機會,鄭學政、譚知州多次登船造訪。趙行德也有意接納,除了公務之外,談及朝廷擇法自守,商賈許多擇君子法自守的。趙行德提議揚州商會不妨參照楚州和杭州的做法,以君子法為藍本,製定一個清流商會的章程公之於眾,隻要是願意遵守這個章程的,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可以入會。他肯出這個頭,鄭彬和譚自在都大喜過望。
商會不僅僅要財雄勢大而已,真正有實力的商會,既要地方官府的支持,又要有名望的一方清流領袖來力挺,抵擋各方麵對“奸商”的口誅筆伐,如杭州有吳子龍,楚州有陸雲孫,還有大量廩生的支持。這些地方的商會,自然是清流商會中執牛耳者,各地商會的規矩章程如果有不同或者糾紛,往往以這些商會的章程和裁決為主,否則的話,就會被廩生斥之為“奸商”。
揚州本地望族中原來也有清流名士,但自從遼兵入寇後,這些“名士”紛紛遷居江南。趙行德參與揚州章程的製定,無疑是一種明確姿態。他以清流領袖和無敵名將的雙重身份,大大地提高人們對烽火揚州的信心。朝廷戶部比鐵公雞還一毛不拔,富商和廩生們控製著州學,增加賦稅比登天還難。揚州官府為了籌集重建地方的錢糧,趙行德為了將經略南海,都需要刺激人們的信心。
鄭彬、譚自在等人一開始隻是希望借趙行德的名望和支持打開一個局麵,然而,這一來二去地討論之中,他們越發意識到“君子法”和“清流法”看起來相似,但究其實質,完全是南轅北轍的東西。這二人食髓知味,開始細心和趙行德討論起如何將“君子之道”化用在商會的章程之中,吸引更多的商賈,更多百姓到江北安家落戶。
官府將和商會共同建立一個證信堂。無論商行還是百姓,可以自行訂約立契,一文錢將約定的契約保存在證信堂裏,無論這些契約多麽古怪,隻要不違反當時朝廷的法令,任何契約的相關人都可以請求揚州官府執行他們。證信堂立下了許多規矩,多方限製管事欺瞞東家的行徑。許多管事不但掌握東家的生意,自己也經營著買賣。商會規矩是寧枉勿縱的,隻要有任何細微的可能損害東家的利益,東家都有權收取管事從自己生意中因此獲得的利益。如果管事自己欠的債,債主也不能變賣東家的房產貨物。這樣一來,江南富商就能放心在揚州置辦產業,通過各種契約控製管事,而不必擔心被他們借機營私。
淮南一向是鹽商富集之地,揚州商會為了籌集買船出海的銀錢,幾乎挖空了心思。
證信堂成立後,商會南海船隊訂立了一個模範契約,商會作為船主與入股的百姓,成為了管事和東家的關係。船主如果再遇到風雨、海盜襲擊的時候,拋棄掉共同的貨物,保留船主自己的貨物,那麽船主就要補償入股者的損失。因為南海貿易具有極大的風險,而為了鼓勵人們入股,商會還成立了一個交易所,人們可以根據南海貿易的情況和各種消息,第一時間在交易所將手裏的股份賣掉。即使船隊全部沉沒,隻要在這之前脫手,還是能保住本錢。相應的,船隊滿載而歸的話,手握股份的人最後就能大賺特賺。
為了刺激富商巨賈們的賭性,每條船的利潤都有五成算在南海商隊的總收入裏麵,剩下五成單獨開裂,相應的,除了南海船隊的股券之外,每條船也有單獨開列的股券。證信堂裏的文書詳細列明了貨物的種類,貿易的方式,甚至有船老大和掌櫃的個人介紹。如果看好某一條船的話,就可以單獨買這條船的股份,收益說不定就會遠遠超過買普通南海股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