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生說舍身取義,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人都是想活,不想死的,哪怕是多活一天都都好,要不然的話,我們這些人怎麽會被你們俘虜呢?您和我們這些貪生怕死的人說‘舍生取義’,根本就是對著牛彈琴,白費口舌罷了。
趙行德凝視這個發問的阿吉。他們第一天被押過來的時,漢軍商人就在暗處做了辨認,阿吉的家族世代是毗舍耶族的勇士,他家門口院子樹樁上插著一排排的人頭,因為年代久遠,絕大部分都成了骷髏。出身在這樣的人家裏,阿吉卻並非隻對漢人的首級感興趣,也對漢人的文化感興趣,他小時候就跟族中擄過來關押的漢人學會了漢話。當漢軍上島屯墾以後,阿吉和漢人有了更多交往,還流露出到宋國去遊曆的想法。這個打算還沒有變成現實,阿吉就在一次衝突中成為宋軍的俘虜。
“舍身取義?苟且偷生?”趙行德環視聽講的水師軍官和島夷,提問道,“螻蟻尚且偷生,可是,如果有人破壞已有的規矩,讓你們從心底裏覺得怒不可遏,你們願以死相抗,還是含恨隱忍嗎?”座中寂寂無聲,水師軍官明白這是在點化島夷,故未出聲作答。而島夷都麵麵相覷,不解他是什麽意思,趙行德搖了搖頭,繼續緩緩道:“若有人說你們這個種族天生比旁人下賤,你們可願與之以死相抗嗎?如果有人闖入你的家園,燒殺搶掠,你們願意以死相抗嗎?”流求島夷有的麵帶愧色,有的更流露出恨意,但不明白趙行德的意圖,亦無人敢答,若宋國大將蓄意試探,隻怕有人出聲,立刻被拖出去斬首。
“如果敵人鏟平你們的祖宗墳塋,燒毀宗廟,你們願意以死相抗嗎?”趙行德麵色平靜地繼續問道,“若兒女被奪走,親人橫遭淩辱,父母在你們眼前被殘殺,你們願拚死相抗嗎?”這時,在水師軍官輕蔑地眼光下,毗舍耶族俘虜臉色十分難看,有的人漲紅了臉,有的人滿眼恨意地看著趙行德,對他們來說,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在部族爭鬥中,滅族很可能變成現實。阿吉盯著趙行德,雙全捏緊,喉中發出仿佛野獸似地謔謔聲。水師軍官們不約而同地手放在了刀柄上,帳中的場麵變得十分緊張。
趙行德看著這些人,低沉道:“總有些東西,是你豁出性命要保護的,這就是舍身取義。”
帳中一片沉默,變得落針可聞,水師軍官臉色尚且平靜,許多被俘的島夷卻深受震動,趙行德將這個舍生取義的道理講得如此淺顯,直使許多人暗暗地捫心自問:“到底有什麽東西,是我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的東西。”原本渾渾噩噩,僵硬麻木的內心,在這一刻無比掙紮,阿吉眼神複雜地看著趙行德,問道:“趙將軍不教我們馴服恭順,反而講這個‘舍身取義’,難道就不怕激起我族人的反抗之心,最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許多俘虜有同樣的疑惑。毗舍耶族因為經常渡海去平湖劫掠,在流求島夷中屬於開化較多的,饒是如此,能夠和宋人口頭交流也是極少人,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傻子,都是毗舍耶族中心思敏捷,才智較高的。他們同樣神色複雜的看趙行德,這個人該不會將自己這些人從麻木中驚醒,然後再殺掉以斬除後患吧。
“講‘舍身取義’,便是一個約定,不管是誰,任何人做這些惡事,你們都有權抗爭到底。”趙行德加重語氣道,“不管是誰!”他頓了一頓,又道,“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出草’殘殺外族人,可曾想過自己也有被殺的一天,你覺得自己被殺也無所謂的話,那別人也將不會將你們斬草除根而感到一絲內疚。”他語氣轉冷,掃過眾人的麵孔,“如果你們覺得被人無謂殺死是一件痛苦而不可接受的事,就請推己及人,想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
濤聲陣陣,講道的聲音清朗,水師軍官與俘虜一起靜靜傾聽。
“儒者知仁,在推己及人,由此及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個道理各位都清楚了。現在大家捫心自問,在心底伸出,是否有一種寧可死也要維護之‘義’,然後在由此生發開去......”趙行德頓了一頓,望著大帳外麵翻飛的海鳥,緩緩道,“世界萬物皆非孤立,彼此必有練習,也許上個月漠北一場大雪,下個月關山就要告急,朝廷催逼征糧,南方的糧食就要漲價。官府若處置不當,必至百姓流離失所,怯弱者賣兒賣女,投繯者相望於道,勇壯者揭竿而起,內外交困之下,也許一個強大不可一世的朝代,就此亡了。誰又想得到,這天翻地覆的變化,竟然是萬裏之外的一場大雪引起的呢?”
見眾人麵露異色,趙行德微笑道:“舉這個例子,隻是說明世間萬物都有聯係。你們心中所守之義,與君子之道所持之義,也是如此。如適才所說,當有人破壞規矩的時候,你們盡管怒不可遏,但仍然隱忍下來,殊不知,一寸土地之退讓,叫敵人看出了我們的怯弱,敵人得寸進尺,而我們一步步退讓,就會形成怯弱的習性,最後哪怕舍棄了生命,也保護不了我們最為珍視,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他喝了口茶,問道,“大家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幹辦官馮澯聽得入神,忍不住出言道:“照將軍所言,各人要守護豁心裏珍視之義,就不能等到最後那一刻,因為那時候敵人已經足夠強大,而我們卻因為步步退讓而足夠懦弱了。要維護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就在別人第一次破壞規矩的時候,全力以赴與之戰鬥!”他微微一沉吟,看著趙行德反問道,“可若是地位懸殊,強弱不敵,而別人破壞的規矩,距離我們絕對不可接受的限度還有距離,那麽這時候,還要以死相抗嗎?如果彼此所守之義相互抵觸,又不肯退讓,豈非就要見個你死我活?大家皆如此,天下人如何能得安生?”
馮澯便是當初趙行德調動東南大營平亂時,營中帶頭不奉命的軍官。趙行德愛惜人才,心想與其讓兵部胡亂懲處他,甚至調他去送死,不如帶在身邊,反正在別人看來,南海水師在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十倍的地方與大食作戰,也算是極其嚴重的懲罰了。許多水師軍官在登船之前都立下了來遺囑,兵部還專門下了一道條令,家中獨子不得出遠航。這些日子下來,馮澯已漸漸融入水師這個大環境,但偶露鋒芒,仍然讓人為之側目。
“問得好!”趙行德答道,“我們都是行伍之人,用兵知最重地利。若河南河北一馬平川,北方屏障幽雲十六州又失之於契丹之手。遼騎占據形勝之地隨時可以長驅南下,我若軍北伐卻要苦戰連連。”他又環視其他人,緩緩道,“君子之義,禮法之道,亦是如此。天理人欲,如山川地形。人非聖賢,孰能無欲。欲念者,人之本性,本無善惡之別。然而人為奸惡之事,亦是欲誘之也。而禮法之道,唯擇其要害處守之,使之不至於無可收拾。有些禮法看似嚴苛,不過是前車之覆,後車鑒之罷了。”言及此處,趙行德微微一頓。他想起了自己的私事,不免心中有愧。
趙行德正了正心神,他避開了男女大防這一節,轉而道:“至於何處是要害,私心揣摩,見仁見智,而我朝大禮法,則是集天下有識之士之智而成。像這樣的禮法規矩,便是要害。我們若自己願豁出命去守護的一些東西,就好像這河南河北。而大禮法再有疏失,也是一道山巒屏障,若有人破壞大禮法,而我們熟視無睹的話,總有一天,奸賊的手會伸向我們最為珍視的東西。”他這番話主要是說給馮澯聽的,希望他有所領悟。據禮部的調查,馮澯並非是吳子龍的弟子,他甚至是受趙行德的影響而投筆從戎的,隻是同情那些圍攻相府的廩生而已。
“謝將軍教誨,”馮澯低聲道,“末將受教了。”
趙行德微笑著點點頭,繼續將眾人講解君子之道。這一堂課結束後,前寨也傳來再次得勝的消息。因為南海有無數蠻部敵我不明,趙行德將流求當成練兵的地方,諸營輪番上陣演練登島戰。漢軍的細作正在島夷各部加緊鼓動,隻待流求島夷大軍雲集,便可一網打盡。眾將退去後,馮澯卻單獨留了下來。
“將軍,”他躬身為禮,臉色凝重地道:“卑職還有個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趙行德幹脆道,“此時並非中軍議事,你有什麽疑惑,都可以講出來。”
“趙先生的君子之道,學生十分仰慕。”馮澯看著趙行德,咬牙下了決心,又道,“可是,趙將軍在軍中傳授君子之道,學生以為,這是南轅北轍,終將事與願違。末將鬥膽請趙先生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