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邱大瑞陰著臉,沉聲道,“鴻門宴!”
“果然是鴻門宴。”魯掌櫃一臉不可置信,“陳公舉好大的膽子,他就不怕水軍反了?”
“這幫書生是造反起家的,果然夠膽色!”邱大瑞冷笑道,“和我們也不遑多讓!”
“東家,”魯掌櫃小心翼翼地問道,“下一步......?”
“好戲開場,”邱大瑞抿了一口輕茶,微笑著道:“且看他們怎麽收場。”
正常的生意幾乎都挑不起邱大瑞的興趣,他隻看得上本利翻番,翻番再翻番的大買賣。
他可以冒著被夏國軍情司緝拿的危險,悍然在鄭信堂刺殺東人社書生,可以跟著胡人的馬隊長途跋涉,可以為遼軍南下籌措糧草,可以大包大攬下大食海寇銷贓的生意。他一向遊走在危險和機會的邊緣,失敗固然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萬劫不複,但一次次成功卻令他樂此不疲。
這一次,得知廣州府要對趙行德動手,邱大瑞便帶了心腹掌櫃提前在附近的客棧住下。這客棧南麵望得見碼頭,東麵離共樂樓不到一百步。邱大瑞本人就是客棧東家,大食海寇騷擾沿海後,廣州府秉承相府的鈞旨,將大食等蠻夷商人圈禁,蕃坊的店鋪貨棧價錢狂跌,邱大瑞隻花了大約正常價格的一半,就買下了十幾家鋪麵,其中就包括這一間位置得天獨厚的大客棧。若等閑商賈,在廣州囤積買下這多鋪麵,自是巴不得南海水師早日剿除海寇,海路暢通,這鋪麵價錢自然就水漲船高,但邱大瑞根本看不上這些。他所圖的,乃是整個南海海路的控製權。
“這幫人讀書人天天嚷什麽大義名分,臨到頭來,卻一個個忘得幹幹淨淨。”邱大瑞不屑地哂道,“陳公舉想重複曹良史在汴梁奪帥之事,隻怕是徒勞無功,反而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將背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在躺椅上,“當初曹良史汴梁奪帥,趙行德束手就擒,立刻就掌握了局麵,背後靠的就是陳東的支持,陳東是誰?那就是大宋朝廷!隻需扣住了趙行德一人,東京留守司了要麽造反,要麽俯首聽命。可是現在,陳東下台,台上的鄧素正和廣州這些人不睦,水師裏既有兵部職方司的人看著,又有夏國摻的沙子,心向著理社的不過都是些毛頭小子。趙行德一被扣住,水師雖說是群龍無首,但絕無就此倒向廣州的可能。”
“東家高見。”魯掌櫃諂媚道,“陳公舉這些人,簡直就是跳梁小醜。”
邱大瑞微微“哼”了一聲,立時又叫這姓魯的噤若寒蟬。這麽明顯的馬屁,若在從前,邱大瑞肯定認為這個掌櫃不堪大用,不過,近來他的生意路子越走越寬,底下的掌櫃們在敬畏之餘都竭力奉迎,所以,邱大瑞也漸漸習慣了,隻是在內心裏仍存這一分警醒而已。平心而論,他並不認為陳東、陳公舉這些官麵上的人比自己更高明。他目光落在案前,尚未開口,魯掌櫃已會意地取出夏國精造的透明金線琉璃杯,倒上了滿滿一杯葡萄美酒,恭恭敬敬端到東家麵前。
邱大瑞滿意地端起酒杯,並不立時飲下,而是讓陽光透過晶瑩剔透的酒杯,讓整個廣州城南的商肆都染上了一層魅惑的嫣紅色。這裏的貨棧囤積著全大宋最多的絲綢、茶葉,充斥著犀角、象牙、珍珠,香料和各種奇珍,然而,這裏卻毫無城牆防護。透過玫紅的酒漿望去,隻見一輪紅日如血冉冉升起。紅日映照下的南肆,仿佛不著寸縷的處女,令人垂涎欲滴。
“廣州城南,是天下底下最適合搶掠的地方啊。”邱大瑞喃喃道。
他眼神有了幾分迷離,揚手將玫瑰色的廣州南肆一飲而盡,迎著陽光合上雙目。
“葡——伊萄美誒——酒夜光杯——呀,欲——伊飲哪,琵琶——馬上催——呀,”隔壁的小姐兒鶯喉婉轉,正依依呀呀地哼道:“醉誒——臥沙啊——場——君恩——莫笑哦,古唔——來征戰哪——幾人回。”酒入口,人微醺,邱大官人心情正好,手指敲著牌子,想道:“不知是哪個家夥寫的酸曲兒,待此間的事情辦完,將他叫過來好生寫上幾句湊趣的曲兒。須得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那樣霸氣不凡的。”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迷離光影變幻,風霜留下的傷疤仿佛蜈蚣一樣,顯得格外猙獰。
這些傷疤的來曆,廣州酒肆裏的姐兒偷偷議論,這位邱大官人搞不好是個逃軍,在戰亂中發了一筆橫財,故意用刀子刮花了臉上的刺青。隻有邱大瑞身邊的這些心腹掌櫃才知道,邱大官人可遠遠比逃軍厲害多了,哪怕是不可一世的大食海寇,也隻是他大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除了大食海寇,邱大瑞還聯絡了十幾支宋國的海寇,他自己的商行也買下了十幾條大海船,船上夥計上千人,平常都按照水師的規矩馴養著,等待將來這支人馬得用之後,說不定就一腳踢開大食人,自己做了南海海龍王。
東家閉上眼睛,魯掌櫃可不敢怠慢,他明白,東家之所以躺在長椅子上曬太陽,那是對自己的看重。因此,他打起精神盯著碼頭和共樂樓那邊的動靜,隻見州軍和團練從廣州城內開出來,不但將共樂樓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又有大隊的兵馬登上了城樓。
魯掌櫃用西域千裏鏡朝城頭望去,將鐵桶炮炮手緊張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為了防雨水灌入,城頭鐵炮平常用軟木塞子塞住,此刻全部也拔了出來,黑洞洞的炮口朝著碼頭的外海,正是在南海水師駐泊的所在。城牆垛口處隱約可見火銃晃動,軍官厲聲吆喝,當兵的七手八腳地將礌石、滾木、石灰罐之類守城物事往城牆上麵搬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魯掌櫃又將千裏鏡轉向外海方向,隻見水師戰船旗號亂動,碼頭上趙行德座船上的水師官兵大呼小叫,向著共樂樓方向的船舷上擠滿了人,有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許多人還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這個當口,居然沒有人站出來維持一些秩序,可見趙行德被廣州府扣押立刻便叫南海水師陣腳大亂了。
對邱大瑞來說,最好的結果,莫過於南海水師被拖在這兒和廣州府州軍互不相讓,雙方就這麽彼此牽製下去。找個月黑風高之夜,大食海寇和“海上的夥計”突然從海上殺出,順風放火,必定能一把火將官軍水師全數解決掉。到時候,再上岸搶掠廣州,莫說城外的南肆,如果運氣再好一點,恐怕廣州三城也能打開一座兩座,那樣可就賺大發了,廣州自唐時便是通海大邑,城中財富堆積如山......次好的結果,是廣州府扣住趙行德不放人,南海水師和廣州府一拍兩散,待水師離開之後,大食水師和“海上的夥計”大舉上岸,在廣州南肆好好劫掠一把。
邱大官人閉目養神半晌,魯掌櫃忽然叫道:“不好,水師的人上岸了!”
“嗯?”邱大瑞驀然睜開眼,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皺眉低聲道,“周和這麽沉不住氣?”然而,碼頭上空空如也,連個閑人也不見。趙行德的座船仍留在西澳碼頭泊位上,向著岸上這一麵的炮窗已經全部打開,而南海水師其他戰船仍舊停泊在外海。
邱大瑞眉頭一豎,厲聲喝道:“水師上岸的人馬呢?”
“在,在,”魯掌櫃明白他會錯了意,兩股戰戰,指著碼頭不遠處道,“在那兒。”
邱大瑞順著他的指示望過去,見幾個人緩緩朝著共樂樓駛去,當中一人穿著水師的軍袍,旁邊數人都是廣州州軍的。“使者?”邱大瑞伸出手,問道,“認出是誰了嗎?”“小人不認識。”魯掌櫃不敢怠慢,忙將千裏鏡遞到了邱大瑞手上,又道,“隻有些麵善,大約前幾天見過。”
邱大瑞將千裏鏡湊到眼前,哼了一聲後道,“此人叫馮糜,想不到,周和派他做使者。”
早在揚州時,邱大瑞便請丹青妙手將趙行德及南海水師的大將的形貌一一畫了下來,又讓魯掌櫃看過。魯掌櫃不認識馮糜,是因為那時他官階還太低,不在這些有圖形的大將之內,又說麵善,則是因為這些天來,水師方麵常派馮糜上岸和廣州府打交道,不過,這魯掌櫃缺了個心眼,沒弄清這後生軍官的身份,而邱大瑞則特意通過水師裏的內情打聽清楚了。
馮糜進入共樂樓以後,千裏鏡又轉向碼頭方向。
忽然,許遵裕臉進入了圓形的視野,他正一臉憂慮的望著共樂樓的方向。
“吃裏扒外的家夥,”邱大瑞罵道,“裝得到還挺像。”他沉吟了片刻,將千裏鏡交給魯掌櫃拿著,沉聲吩咐道:“想辦法送個人到水師那邊去,拿信物跟那個姓許的接上頭,問問水師裏麵的內情如何?都督大人被廣州府扣住,周和、劉誌堅、杜吹角這些人到底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