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懶漢!快劃,快點!”
在宋國槳手們的耳中,賽義夫丁的帶著突厥口音的大食話,簡直不啻於魔鬼的吼叫。他們親眼見過這個大食人暴怒中一刀削掉了一個槳手的腦袋,有的人還記得血滴在脖子裏的熱度。現在,在賽義夫丁狂怒的吼聲中,宋國槳手們頭也不敢抬,大多數人完全懵了,另一些人則全神貫注地分辨大食番鬼的語氣,不能不說人的潛力是逼出來的,有些人居然能簡單的領會那種帶著突厥口音的大食語的含混不清的命令了,在挨打之前“猜對”了番鬼的意思。
“*&……&*……&……”
忽然,賽義夫丁怒吼的聲音戛然而止,另外幾個大食人悲憤地叫喊起來。
“我的媽呀!”幾個宋國槳手抬頭一看,差點嚇得三魂出竅。隻見甲板中央站在一具無頭的屍體,旁邊的幾個站著大食人一臉見了鬼的神氣,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剛才一枚炮彈從煙霧中斜飛出來,說時遲,那時快,正巧打在賽義夫丁的脖子上,將整個腦袋削飛了出去。炮彈穿過賽義夫丁後,又穿透了旁邊一個大食武士的胸口,飛得不知去向。
“觀音娘娘呀。”幾個槳手嚇得魂不守舍。
幾個見機快的槳手見大食番鬼亂了陣腳,丟下船槳往江水裏一翻,人便不見蹤影。“幹看著什麽,還不快逃命啊!”有人在跳江前喊了一聲,珠江水麵寬闊,水下到處是漩渦,跳江是九死一生,不過,卻比在船上十死無生要好。這些槳手本來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得了同伴提醒,紛紛往江中跳去,轉瞬之間,團團亂轉的船上隻剩下拿著六神無主的大食人。
煙霧彌漫中,海盜戰船幾乎失去了指揮,隻能如一窩胡蜂一樣混亂地朝前麵衝去。
“閣下”,亞辛滿臉焦急,大聲道,“這是異教徒狡猾的奸計,他們在放風箏,我們上當了!”
‘放風箏’是突厥騎兵對付十字軍騎兵的一種慣技。西方蠻族騎兵大多不擅弓箭,突厥人仗著弓強馬快,往往一邊退卻一邊射箭消耗敵人的實力,當十字軍騎兵後退時,又如附骨之軀一般粘上去騷擾,如此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如果蠻族騎兵沒有好的弓手掩護的話,很快就會被磨光了銳氣,接著就一敗塗地。大食海軍的軍官都是部落騎兵出身,對這種戰術極其熟悉。
宋國海軍且戰且退,絲毫沒有短兵相接的意圖,亞辛立刻就聯想到了草原上的“放風箏”。
“該死的,”阿巴德也大聲道,“就是‘放風箏’!”
“閣下,”亞辛吼叫道,“撤退吧,不能被敵人牽著鼻子走!”
外麵煙霧繚繞,法麥圖的眼中也充滿了煙霧,對於亞辛的吼叫,他沒有絲毫的反應,隻是直盯著前方。“不行!”這時,阿巴德卻絲毫不顧及同僚的麵子,大聲反對道:“宋人的火炮厲害,後退隻有死路一條!我們加快速度衝過去,衝過去接舷戰!才能殺出一條生路來!”“向前就是送死,閣下,先撤退下來重整軍隊!有勇士在,才有辦法!勇士都戰死了,有好辦法也不能用!”
“勇士?!”旁邊另一個軍官冷笑道,“亞辛,你是個懦夫吧!”
“你?!”亞辛臉色通紅,大怒道,“蒲阿紮,你發瘋了吧?”
兩個人怒目而視。法麥圖大吼了一聲:“住嘴!”他們才沒有繼續互相攻擊。這時,戰船還在繼續往前追擊,一枚炮彈忽然落在船舷旁,高高的水柱濺了法麥圖一聲,他氣得渾身直打哆嗦,舉起彎刀,大聲道:“繼續向前衝,蘇丹的勇士,寧可胸口中箭而死,不能背後中箭,死了也是個被人看不起的懦夫!”亞辛還想爭辯,被叔叔的眼神一瞪,不敢再說話。
法麥圖望著前方煙霧中若隱若現的宋國炮船,歎了口氣,亞辛說宋人在“放風箏”沒錯,可若真是草原上遇著“放風箏”的弓騎兵,也隻能衝上去近戰肉搏才能解脫。這些該死的家夥就像狼群一樣,越是躲避,它們越是囂張。
廣州子城城頭,因為居高臨下的關係,江麵上煙霧並沒有完全遮擋住視線。
開始的時候,城頭觀戰的官兵還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呼,後來漸漸沉寂了下去。
從開始到現在,珠江江麵上,南海水師炮船對十倍於己的海盜船,戰鬥呈一邊倒的狀態,簡直是屠殺一般的戰鬥。戰場上無中生有般不斷產生大量的煙霧,讓一切都好像在煙霧中浮沉,給觀戰者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
正午的陽光十分強烈,透過濃濃的硝煙和霧氣,珠江江麵的戰場上到處折射著陽光,船隻起火的火光,密密麻麻的海盜戰船上晃動的刀光,炮口開火的閃光,時隱時現的屍體。珠江的波濤起伏,江水漸漸變得渾濁,波浪卷起屍體,有時是單獨的一具,有時是在和纜繩船板糾纏一起的許多具,有的跟著船隻的殘骸載沉載浮,死者的樣子奇形怪狀,江水時而將它們推向岸邊,時而又在河心漩渦裏沉浮,江畔的淺灘已經堆積不少屍體和殘骸,江畔的淺水呈顯出一種詭異的血紅色,在正午陽光的映照下,顯現出一種奇異的瑰麗。
“劉大人,你看此戰結果如何?”陳公舉轉過臉去看劉虞。
劉虞正和子城城頭的其他人一樣出神地看著江麵上的戰場,陳公舉這一明知故問,他才回過神來,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道:“水師炮船足以掃平四海,陳兄,不瞞你說,我是後怕啊,幸好趙元直是友非敵,我們和他交惡隻是演戲而已,要不然的話,南海屯墾,廣南的基業,恐怕都岌岌可危了。”他語氣唏噓,臉上流露出一絲震驚。城頭上的廣南士紳官員大抵都是如此,有的眼神震驚中帶著惶恐,有的眼神震驚中帶著敬佩,有的眼神震驚中帶著火熱。
“我大宋兩麵臨海,河渠縱橫,水師炮船如此犀利,萬一與我為敵,深為可憂。”陳公舉目中流露出一絲憂色,低聲道,“水師教訓操練之法,元直擬定的種種操典條令,我已遣人從兵部抄了備份。我廣南既然要為朝廷開拓海疆,這水師就必須要重視起來。此外,這場大戰隻是去了疥癬之疾,海寇這廣南路的大患卻稱不上根除。此戰之後,趙元直自領水師遠征大食國,要維護這一帶海疆平靜,須得操演一支剿匪的水師,另外,還要讓本地的士紳出錢糧,添築炮台扼守江河入海口,為了防範強敵自海路深入內河。”
這“強敵”為誰?劉虞自是心知肚明,趙行德絕不可能對理社動武,但朝廷可不止南海一支水師,韓世忠橫海軍戰功赫赫,聲名不在趙行德之下,此外,嶽家軍、曹家軍、劉家軍中都有水師之製。一旦朝廷調遣任何一支自海路朔江而上,與靈渠南下的大軍南北對進,廣南便是
腹背受敵的境地。若不未雨綢繆,隻怕廣南清流一脈將來就成了砧板上魚肉了。
“火銃營、水師都是必然要操練的。”劉虞壓低聲音,沉吟道,“不過,經書好念,成佛卻難。朝廷火銃營操典,水師操典都擺在那兒,可未必人人都是趙元直一般厲害。”他的目光落在江麵上進退有序的水師戰列上,唏噓道,“元直世之良將,文能附眾,武能威敵,南海水師操練之精,已經不是照抄操典能夠實現的了。”
珠江江麵上,南海水師與海盜兩方交戰正酣,正所謂內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子城城頭觀戰的官員和士紳都是不通戰陣的外行,按理說,根本不懂水師的戰術。然而,南海水師進退有據,炮船的蛇形機動極為整齊,前後橫陣交替掩護開炮轟擊敵船,這就好像是耍拳棒的好手,一招一式都耍得清清楚楚,讓旁觀者忍不住要叫好。而海盜則仿佛牽著鼻子走一樣,大船靠不上水師,小船衝上去又沒有用。似簡單一幕,陳公舉和劉虞卻知道,做到有多麽難。就好像火銃營操典上明明白白,操銃、前進、後退,每一樣無不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真能夠如臂使指,一絲不亂的,絕對就是精兵。而在水上操舟,風浪起伏不定,困難又要超過陸上步卒十倍。
若是尋常的海麵上,南海水師縱使火炮犀利,訓練有素,也隻能挫敗敵人,無法阻止海盜船隻四散逃命,然而,從廣州到珠江出海這條河道平常說長不長,但作迎著炮火前行而言,卻是不能通過的距離。戰鬥一直持續三個多時辰,紅日西斜,海盜船隊銳氣被盡數挫敗,偃旗息鼓退回西澳碼頭。
殘陽如血,硝煙蔽日,江麵上到處是木船的殘骸和漂浮的屍體,岸邊的江水幾乎被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