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駱兄,在下佩服。”
魏建仁也是心思敏捷之人,頓時明白其中關竅。
但凡有專才之人,在他最擅長的方麵被人家折服,敬意便生。魏建仁也是如此。他自從入仕以來,一直在市舶司磨練,平常雖然世故圓通,但內心頗以貿易經濟之道自傲。趙行德打算和大食國貿易銅器,借此打破錢荒的辦法,他早幾天就知道。“駱歡今天聽說,但他洞徹關鍵之處,遠勝於我。難怪陳公舉陳大人要看重栽培於他。隻怕將來這廣南之地,當以此子為首,入主中樞也說不定。”魏建仁看待駱歡的目光,與剛才相比,又多了三分慎重。而左念遠亦是目光微閃,旋即麵色如常。
他們三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不虞旁人聽見。
整個這一層樓的竊竊私語中,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多。
“錢荒之事由來已久,要一朝一夕解決,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劉公亮微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他這也是為趙行德開脫了。一方麵,劉公亮治學端方,德能附眾,但對海上貿易則了解不多。另一方麵,劉公亮知道朝廷幾次下旨向海外買銅之事,聶司偉這一提醒,他回想起來,向大食買銅未必真能解決錢荒。
“聶行首所慮甚是。”黃元龍故作憂心忡忡道,“趙大人,智者千慮,恐有一失啊。”
他這一借題發揮,聶司偉心中暗暗懊悔自己唐突,把心中擔憂脫口而出,平白給了這位黃學政攻訐趙大人的口實。他隻是一番好心,本不願意得罪趙行德,但事已至此,隻得聽黃元龍繼續說下去:“趙大人,這大食那邊要是有銅,販銅有利可圖的話,何必輪到我們來販運銅料,他們為何不自己運來我朝販賣。另外,黃某對海上貿易也一知半解,不過也曾耳聞,大食那邊也是用銅錢的,如果他們那邊銅料充足的話,銅錢自然也部會少,可是為何西南夷國為何一意用我朝的銅錢,不幹脆用大食那邊的銅錢呢?”
“說的是啊。”
“黃大人說得不錯。”
閣樓中響起一片讚同之聲。眾人聽兩位學政都如此說,心裏越發狐疑起來。
更多人則推而廣之,懷疑起趙行德所設想的大宗貨物貿易是否可行來。
“我剛才腦子一熱,卻沒想到,大食商人也不傻子,”有人低聲道:“大宗貨物有利可圖,遠勝於些許奢侈物事,為何千百年來他們不做?非得等我們做?”“對啊,哪有天上掉金元寶的好事?”就連座中的文官,駱歡、左念遠、魏建仁等人目光中也有了幾分不確定之色,因為“源頭活水”緩解錢荒固然是個辦法,也要水量足夠大才行,否則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不知不覺,雅閣中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疑惑和目光,又重新集中到了趙行德身上。
“諸位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
“先說西南海諸夷好用我朝銅錢的事情吧。”趙行德點點頭,對黃元龍道:“我這裏正好帶了幾個大食、蘆眉的錢幣,這也是從大食海盜手中繳獲的,”他似是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從懷裏掏出幾枚錢幣,舉起其中一枚讓眾人看清楚,沉聲道:“這是蘆眉的銅錢,比一個朝廷製錢略重點。”又舉起另外一枚道:“這是巴格達鑄的銅錢,和朝廷製錢份量差不多。”燈燭映照之下,兩枚銅錢顯得頗為起眼,尤其是中間沒有放空的形製。眾商人雖然不乏曾經出海行商的,但西南海上幾乎都是宋國銅錢的天下,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蘆眉和大食形製的錢,,不由得嘖嘖稱奇。
“好生奇怪,”有人自言自語道,“這大食錢沒有孔,怎生帶在身上,又怎麽數得清楚?”
“嗤?蠻子身上才幾個子兒,用的著數嗎?”
趙行德也不著急,待眾人的滿足了好奇心之後,方才才將銅錢放回。他另外拿了兩個白色錢幣出來,眾人一看,便又有竊竊私語之聲,魏建仁低聲對駱左二人道:“這是銀錢,是西夷的銀錢,大約一錢多點銀子。”他沒見過西夷和大食的銅錢,金銀錢反而見過不少,其他商人也是如此,多少都有點異國的金銀錢幣。
“諸位說得不錯,這是蘆眉的銀錢,大約一錢二。八個就是一兩銀子。”
趙行德見狀,微微笑道,他又拿出另一個銀錢道:“這是巴格達鑄造的銀錢,隻比蘆眉銀錢略輕了一點。其實最開始,大食人直接就是毀了蘆眉銀幣上的圖案,改刻上自己的文字,因為銀子是不會掉價的。”他停頓了一聲,看著眾人沉聲道,“這種銀錢,按蘆眉國的幣製,隻當十六個銅錢。大食的幣製,與之相差不到。一百二十多個銅製錢,就可當一兩銀子用了。”
他聲音並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才十六個製錢?”
“真的假的?那咱們還做什麽生意,直接用銅錢去蘆眉換銀兩好了。”
“哪會有這等好事,肯定說錯了。”
底下立刻嘈雜起來,商人對錢的敏感簡直是天生的。隨著關西輸入的金銀錢越來越多,金銀和銅錢的兌換比是他們最敏感的數字之一。而趙行德剛才所說的比率,簡直是白送銀子。劉虞和魏建仁等人臉上也有震驚之色,相比之下,杜吹角這個蘆眉回來的老粗還要鎮定一些。
“不過,”趙行德提高了聲量,待眾人的聲音漸漸平息,又道,“是蘆眉和大食的製錢。”
這話如針一樣刺破了很多人的發財夢。“能不能偷偷鑄點運過去賣?”有人惡向膽邊生。孫紳也惡狠狠地想到,不過,略一思索,他又歎著氣放棄了。仿製鑄錢極難,就是朝廷的製錢,每個年份的成色都不一樣,隻要略加分辨就能辨認出來。而可想而知,不管在哪個朝代,哪個國家,私鑄銅錢都是死罪。有人為了發財,可以不惜性命,但孫紳並不是其中之一。
“換句話說,同樣一兩銀子,同樣的貨物,可以換西夷銅錢八倍的我朝製錢。”
“這就是為什麽西南海諸夷,可以通用我朝的銀錠,西夷的金錢銀錢,甚至夏國的金銀也有,但銅製錢唯獨喜用我朝的。無他,利益而已。大食和蘆眉的銅製錢,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不劃算了。”趙行德搖頭歎息道,“海上諸夷好用我朝的銅製錢,隻是因為劃算而。大食國和歐羅巴諸夷並不是沒有銅,恰恰相反,他們的銅很多,隻不過相比之下,他們的金銀充足而好用,所以在幣製上,隻有金子和銀子鑄造的錢幣,才是真正通行天下,而銅幣是日常所用的賤幣,富商巨賈根本不可能貯藏銅錢,在他們眼裏,銅錢隻比原始的貝幣好用一些罷了。”
趙行德對大食和西夷製錢的說法,讓許多人震驚得目瞪口呆。
長期以來,他們覺得銅製錢就是最可靠的財富,雖然外麵鬧著錢荒,富商巨賈家裏卻藏著不少銅錢。聶司偉、孫紳這些海上的豪商,每家商行藏錢至少在數十萬貫。這還是大批寶貨占用了廣州商賈銀錢的緣故。北方的大富之家藏錢更是厲害,海州有一富戶,藏錢堆積數十間房舍,有一次朝廷加稅,民間苦不堪言,這富戶發願代本州下戶納稅,捐納百萬貫,不過空十餘間房堆積之錢而已。另一家人,藏錢數十萬貫,數代都一文不動,自稱為“鎮宅錢”。
“還能一直藏銅錢嗎?”這是此刻縈繞在許多人腦海中想法。
孫紳緊皺著眉頭想著。市麵上金銀也越來越多,就是他自己也深感銅錢不便,家中儲藏的金銀越來越多。若將來按蘆眉和大食的局勢,隻要金銀源源不斷地進來,富商巨賈勢必藏金銀的越來越多,而藏銅錢的意思就不大了,再加上海上運進來銅器衝擊,隻怕將來銅料價錢會節節下跌,而銅價越是下跌,藏錢就越沒有意思,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把銅錢換成金銀。這樣下去,朝廷終有一天會鑄造“當五”、“當十”、甚至“當百”的大錢,那時候,就和蘆眉、大食國一樣,儲藏銅製錢就徹底沒有意思了。
“趙大人所說的姑且當真,”黃元龍臉色有些發白,冷冷笑道,“我等雖然不清楚那邊的切實情況,不過可以想象,西南海對麵就算銅器,琉璃,白疊布,砂糖並不貴。但這千百年來,那邊的買賣也恒有定數,市麵若是稍有變化還不妨事,可若像趙大人所計劃的,每樣都是數百萬貫的生意,隻怕立刻把市麵上貨物橫掃一空,價錢飛漲可想而知,就連有沒有貨都不一定了。”眾商賈臉上也露出憂色,他們都是知道的,海上寶貨各有出產,上好的香料、寶石、犀角、象牙等等,每年都有一定的數量,海上到得早的價錢就低,到的晚的價錢就高,甚至隻能買到一些次貨。所以,世上物有定數,也算眾所周知的一條至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