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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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47 五色雲間鵲-2

“自守之道?”劉高二微微點頭,臉上仍帶著狐疑的神色。

“關東很可能由身份的區分轉向信約的自守,這是另一種自守之道。”

“身份?信約?”高肅的腦子已經完全糊塗了,“這和自守之道又有什麽關係”

“趙將軍何出此言?”劉誌堅也疑惑道,“關東從前的情形不說,如今清濁身份區分得涇渭分明,怎能說是由身份的自守轉向信約的自守呢?”他早年被父親寄希望繼承家業,一直習文並監管家中的賬目,直到他兄長劉知遠不願從軍,家裏沒人支撐門楣後,才被被迫棄文從武加入了火炮營。因為習文的經曆,劉誌堅對宋國清濁分治的情況清楚一些,身份的區別隻比從前更大了。

“清流與俗易擇法自律,未嚐不是從身份區分到信約認同的轉折。”

趙行德緩緩道:“周王封建諸侯,血脈決定了身份,身份決定了君子與庶人之別。而秦漢之後,魏晉士族依然如此,直至盛唐,其後朝廷大力提倡科舉,寒門士人也越來越多的躋身朝堂,這才打破了士庶之分。然而,所謂士農工商各安其位,並不來自於本身的自守,而是來源於本身以外的東西,一是來源於官位,二是來源於在地方的勢力、財富、土地等等。表麵上看來,所有人遵守的都是大宋律法,均平如一。然而,官位、財勢這些都是外物,仍然隻是身份的另一種形式而已。寒門士子,升鬥小民,哪怕他如顏回、閔損之賢,也會備受輕賤。而清流法和俗易法,其實就是每個人和其他人,百姓與朝廷之間所立下的信約。清流與俗易擇法自律,人自擇法,就是以信約自守,以信約來代替身份的區別。對於那些希望做君子而不可得的人來說,這就是由身份轉向信約的時代,隻要守清流法,就能得到清流君子的對待。”

“原來如此。”劉誌堅有些恍然,拱手道,“謝大人指教。”

他忽然想起金昌泰在率賓府廢除了長子繼承法,轉而行率賓的鄉約,曾經激起不小的聲浪,現在看來,金昌泰在率賓府所為,竟與趙行德所稱的信約代替身份的趨勢竟似殊途同歸。

“由身份轉向信約的時代,”劉誌堅出神地想著,低聲道,“這真是大勢嗎?”

“這是大勢。”趙行德點點頭,“就像火器大興於世一樣的大勢。”

雖然火器已經在戰場上大行其道,但絕大多數人都卻還沒有意識到,火器取代冷兵器,乃是戰爭史上最根本的一次變革。雖然戰爭的本質仍然是人和人的爭鬥,但決定勝負的,已經不是軍人的武藝和勇敢,而是體力、智力、技能、組織能力、動員能力等多種因素的綜合較量,甚至是國家和社會綜合實力的較量。如果用猛獸之鬥來打比方的話,軍隊隻相當於國家的獠牙利爪,不可不鋒利,但真正決定勝負的,更大程度是肌肉、骨骼、靈活的神經,這些潛藏在猛獸軀體之內的東西。軍士選拔若隻看重武藝,遲早會被曆史所淘汰。軍士製度遲早會來一場大變革,但是,軍士製度所體現的自守之道不但不會變,反而會越來越重要。

以趙行德所見,夏國的掌舵者,如柳毅、陳重、張善夫等人,未必沒有預見到這個問題。

然而,軍士製度是夏國立國的根本,如何改變軍士製度,不能不慎之又慎。

站在夏國朝廷的角度,天下一統之後,與其步履維艱的試探改變軍士製度,不如暫時在關西維持軍士製度的原狀,而在無關緊要的關東不斷地做出新的嚐試。在此之前,耗費巨大的代價,強行將關東整頓成為軍士製度就有些得不償失了。而另外一方麵,站在夏國朝廷的角度,關東的人口是關西的三倍之多,假如真的實行軍士製度的話,軍士數量亦將是關西的三倍,關中的十倍之多。這無異於倒持寶劍,一旦關東出了亂子,單憑關中的力量根本彈壓不住,這也是護國府絕不希望看到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高肅沉吟道,“夏國和宋國,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劉誌堅也看向趙行德,期待他的答案。推心置腹的話說到這個份上,這個憋在心裏很久的問題也能問出口了。趙行德雖然出生在關東,可說沒有關東的故人,就沒有趙行德。但是,劉誌堅和高肅等人都是同他從戰場上出生入死下來的,他們都一起為夏國流過血,二人哪怕平常有些揣測,也絕不相信,趙行德會將宋國看得比夏國更重。他在宋國有親朋故舊,在夏國同樣有兄弟袍澤,而柳毅、陳重、張善夫等人對他的看重,絲毫不在宋國的陳東等人之下。

趙行德看著二人,久久不語,眼神十分複雜。

誠然,他出生在宋國,然而,對夏國的認同,他絲毫不下於高劉二人。

若非如此,以柳毅、張善夫的目光如炬,豈能容他在夏軍中一路晉升上將軍高位。正因為這一份認同,張善夫才會容忍他在關東放開手腳大幹了一場,柳毅才接受洛陽百姓推舉他為上柱國,陳康兄弟與他相逢於陌路,彼此卻能結為好友,陳重更將趙行德引為最看重的年輕將領,甚至有意讓他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基於認同感的信任,相互引為同類的這種信任是十分微妙的,卻比任何承諾、擔保,以及通過第三人打聽出來的東西更可靠。這都是建立在,他們了解趙行德,並確信以趙行德的秉性,他將不會背叛這份信任,也不會背叛夏國。

而趙行德也不負重望,從遼東,到江南,再到河南,沒有耗費夏國太多的資源,幾乎一力阻擋了遼國氣勢正盛的擴張步伐,為夏國騰出手來徹底解決突厥留足了空間。同時,他所過之處,遼東率賓府、河南三鎮、流求漢軍帥府、南海水師,無一不和夏國保持著某種協同,這和從前遼宋相爭,夏國除了出兵幹預外幾乎插不上手的情形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別。

這些功績,別人不清楚,趙行德的部屬,高肅和劉誌堅二人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偏偏馬援、馮澯等人天天在水師中念叨趙都督遲早要回歸宋國,甚至議論著等班師回去就要聯絡清流一同推舉他出將入相,從鄧素手中奪回權柄。劉高二人不屑與他們爭執才有此一問。二人都是夏國人,自然不希望趙行德將來因為宋國而與夏國作對,既然直接問出了口,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以他們對趙行德的了解,趙行德雖然智計過人,言辭便給,卻決不會虛言欺騙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兄弟。趙行德沉吟不語,屋內,就這麽難堪地沉默下來。

“如果一定要選邊站的話......”

良久,趙行德抬頭,看著二人,沉聲道:“我想,沒有如果,不管是夏人,還是宋人,都是我不能放棄的骨肉同胞。生於大宋,是我不能選擇的,流亡出仕於大夏,也是命運的安排。這兩邊的人,都和我血肉相連。老天爺既然安排了這一切,如果,他還一定逼要我選邊站的話,”他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堅毅的神色,低聲道,“那我就隻能和這個該死的老天爺鬥到底!這就是我的答案。”

劉誌堅和高肅驚訝地看著趙行德,這種口氣,真不似他們平常那個溫文爾雅的人。

然而,這些話從趙行德口裏說出來有那麽自然,以至於高肅和劉誌堅在驚訝之餘,不約而同地同時鬆了口氣,這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趙行德。如果說趙行德在黨錮結束,孤身一人上汴梁求學的時候,還有些迷茫和惶恐不安,有著種種患得患失的雜念,那麽,此後河北從軍,揭帖案發,逃亡關西,南征北戰的經曆,重重考驗和磨難,鑄就了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下麵,堅韌不拔的內心。他早已不再是一塊師長眼中渾金璞玉,而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鋼鐵。他的命運,別人做不得主,老天爺也做不得主。正是這種深藏與內的堅韌心性,才讓部屬歸心追隨,才能折服陸明宇、羅閑十、金昌泰這樣的豪傑之輩,心甘情願奉他為首領。

此事說開以後,劉高二人便再無疑慮。

“哈哈,”愣了片刻後,劉誌堅笑道:“趙大人好氣魄,兩邊都是骨肉兄弟,都不能舍棄,便都不舍棄,這才是真漢子!難怪李學士、宋朝公主和韓元帥都為大人傾心,果真是男兒本色,一個都不能少,家事國事天下事一以貫之,劉某佩服,佩服不已。”他這一插科打諢,趙行德差點被一口茶水給嗆著。國家大事與兒女私情,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一起。

高肅一愣,和劉誌堅一起嗬嗬嗬地古怪地笑了起來。

他三人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隨意慣了,白虎堂中過於嚴肅的氣氛頓時消散於無形。

高肅和劉誌堅笑夠了,眼看趙行德臉色越來越多陰雲密布,恐怕憋不住要佯怒發火了,二人這才知機的告退,獨留趙行德一人坐在白虎堂上。窗外一輪明月彎彎如眉,點點繁星閃爍,仿佛眨著笑眼看著這個麵色尷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