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成,馬援、馮糜等水師中效命的幕僚無不大受鼓舞。
“漢代以來未嚐有過,兵不血刃,建流芳百世之功業!”
馬援送走占城王,在碼頭遇見馮糜時,已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低聲對他道:“你我都要上史書了!”
馮糜滿心奇怪,交涉完互市的事情,當即前來尋找馬援,問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正碰上馮糜在自酌自飲,書桌上攤開一冊記事簿,墨痕尤新。馬援說此事將來必上史書,不管史官怎麽寫,如無親曆之人的佐證便是一件憾事,所以他文思如泉湧,送完回到船艙中,便提筆記下王師重回占城之事,下筆前言一揮而就,意猶未盡,便拉著馮糜小酌了兩杯。
熙寧年間,宋國發大軍十餘萬征伐安南,損兵折將卻隻草草收場,沒得到一寸土地。
占城尚在安南之南麵,南海水師輕描淡寫便取得了開港口、築堡壘、駐兵保護商旅的權利,怎不叫人大喜過望。就連馮糜這經手之人,都沒料到這事居然輕描淡寫就辦成了。馬援聞言也大為感奮,船上水手隻是單純地和那些羨慕占城分艦隊可以靠港停泊,不用再冒險遠航大食,文官幕僚們更能體會到在占城駐軍的巨大影響,像馬援這等年輕士子,身上湧動著的都是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熱血,反而更盼望著再度起航,見證更多的名垂青史之事。
海上開疆拓土,孤立的港口城堡,實際上布下了籠罩整個西南海域的一張大網。
每處駐屯的兵馬雖然不多,但背靠著大海,隨時可以得到來自海上的後援,當地諸侯也不敢輕舉妄動。這種一步一跳的法子,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水師的勢力布滿整個稀罕海域。
趙行德將港口布子做“大飛”,將水師船隊叫“鳥群”,私下又管這些港口叫做鳥巢。
馬援和馮糜等幕僚剛開始知道這個計劃時,幾乎無人以為這是可行的。甚至有人私心揣測,趙行德受到了夏國方麵急速進軍的壓力,又擔心孤軍深入,所有才不得不做出這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保障水師後路的計劃。熟料在占城謀取第一個據點竟易如反掌,叫人大喜過望。
這隻是囊括這萬裏海疆的第一步而已,未來想想都心潮澎湃。
“逢此盛事,當浮一大白!”二人心緒激動之下,不免推杯換盞。
一來二去,由興奮而微醺,繼之以酩酊大醉,猶自大聲說著醉話。
“......秋冬射獵,春夏讀書,圖死後得題墓道曰‘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平生願足......”
馮糜的仰麵朝天,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拍案道,聲音似斷似續,帶著一股悲愴激烈之氣。
話音未落,他已經一頭栽倒在書桌上,伏案呼呼大睡過去。
“馮兄,馮兄?!”馬援吟了一首古詩,沒有聽到喝彩,低頭再看,這人已夢周公去了。
“安坐家中,醉生夢死?!酒色財氣,全都是暮氣呀暮氣!”
“聽好了,男兒要死於邊疆,以馬革裹屍還葬!”
馬援不由得有些不滿,拍案而起大聲唱道:“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他舉目四顧,居然有種遺世獨立的感覺,豪情滿懷之後,酒意上湧,隻覺天旋地轉,倒下大醉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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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三千人守孤城南山堡,十萬遼賊尚且不能攻破,占城港一千守軍足矣。”
白虎堂內,劉誌堅展開的地形圖,一一對照了擬修建的角堡圖樣,沉聲稟報著。
“原先的地圖有些差錯,不過,這兩天現場勘測下來,誤差已經初步修正,並不影響修築角堡。大概半年以後,占城堡就有自守之力。城內儲存的糧食足夠一萬人支撐半年之用。”
船隊到了占城以後,馮糜等關東文官與占城小朝廷“協商”分艦隊駐紮事宜,劉誌堅、高肅等諳熟守城的將領則負責軍城和港口的選址建造事宜。占城堡是仿南山城樣式構築的一座角堡,雖然守軍隻有千人,卻安置了鐵桶炮三十多門。趙行德是根據錦簷府細作帶回來的地圖選定的地點築城,營造圖樣早在楊州便設計好了。錦簷府細作繪製地圖之精細,就連劉誌堅也暗暗心驚,暗道關東並非無人。根據再度實地勘測矯正,營造圖樣稍作修改就可以用。
“守軍雖隻有千五百人,”趙行德沉吟道,“算上家眷和逃難百姓,萬人存糧並不多。”
“這裏水道開闊,如果斷糧斷水太久的話,暫時撤走也是可以的。”
司南夥長,大學士時恒指著港口外海的海圖解釋道。
新建的占城堡距離占城王城有一段不短距離,王城背靠內陸,麵朝大海,占盡了水陸地利,而占城堡則類似於南山城修築在一整塊深入海洋,三麵環水的岩石山上。石山上雖然沒有泉水,但占城一年四季雨水極為充沛,隻需挖好儲水池,就沒有缺水之虞,若論易守難攻之處,還在南山城之上。商會自治的區域和貨棧修築在附近,這條陸路雖然很容易被占城軍隊封鎖,但就軍城本身來說,三麵環海,既易守難攻,後路也暢通無阻。以分艦隊的力量,外敵從海上完全封鎖宋國船隊。
“很好。”趙行德笑著點了點頭,“這幾天,辛苦了你們三位了。”
在揚州、廣州之時,南海水師幕府就在做著在西南海各處要地築城駐軍的準備。
雖然如此,三人能夠在水師停留占城這短短兩天時間,便將占城堡的修築和諸軍事宜大體規劃完成,也確實是令人驚歎的成績。時恒水文造詣極高,劉誌堅和高肅均是跟隨了趙行德多年的部屬,用起來真左膀右臂一般順手。三人因為勘測築城的事,水師停泊占城以來,連王城都還沒有進去玩過一趟。不過,若非他們三人,換任何別的人來辦這件事,趙行德也不會這麽放心。
“時大學士,覺得西南海這一片怎麽樣?還算是個百姓安居樂業之所嗎?”
趙行德這一問,劉誌堅和高肅的目光都看向時恒,他雖然是水師的司南夥長,但他另外有大學士身份,所以算是西南海軍司的客卿。夏國人人識字,尊師重道並不遜於關東,學士府又掌管著天下教化。因此,趙行德對時恒另眼相看,劉誌堅、高肅等軍官也視為理所當然。此次時恒跟隨南海水師出征,同時肩負了學士府的在西南海觀天側地,采集各地物產的任務。遠航完成之後,時恒很可能返回長安學士府。因此,趙行德對待時恒也存著一份客氣,如果不是軍議的正式場合,都尊稱他一聲“時大學士”。
“怎麽不是安居之所,稻米一年三四熟,蠻部又分散衰弱,簡直是天賜之地。”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
時恒常年在海上漂泊,豪爽不下漠北的軍士,他畢生以勘測海路,尋找新的土地為業。趙行德就此事問他,他自然不會扭扭捏捏,直截了當道:“上將軍繼受了開拓西南海疆之重任,應該早有成算才是。占城王答應我們在這裏築城屯兵,可不是他一時糊塗,更非僥幸。然而,蜀國和大理聯兵能夠速戰速決滅掉安南,實在是僥幸。如果不是安南朝廷自恃稱霸一方,居然起傾國之兵和蜀軍約期決戰,以至於一敗塗地,安南戰事還不知拖延到什麽時候。所以占城距離蜀國,或是宋國最近的城池,有數千裏之遙,如果從陸上發兵征討,勝敗先不說,單單一個糧草轉運的耗費,安南王隻一個拖字訣,就能把大理和蜀國給拖得罷兵言和。”
“時大學士之言不錯。”劉誌堅點頭道。
“正因為此,安南王、占城王,向來都不服中原上國,給予好處便來朝拜,不給好處,說不定就要出兵侵擾。為何這次占城王如此好說話?說白了,不過是主客易勢而已。我水師大軍浮海而來,大海就是通途,一條大海船所載之糧草,足供數百人半年,不需牛馬轉運耗費,就節省了九成的糧草了。占城王若忤逆了上將軍之意,水師戰船今天可以來,明天也可以來,他占城王臨海築城,唯有日防夜防,隻有吃虧的份兒,卻沒有足以匹敵的水師,明明知道我們誌在囊括整個西南海域,這張網將來必然會越收越緊,網中的這條魚卻隻能蹦躂幾下而已。”
時恒要說服護國府為勘測海疆出錢出力,自然有所準備,再加上在西南海水師中耳聞目睹,平常不時與水師軍官討論軍略,更是頭頭是道。他說完之後,高肅和劉誌堅都頷首讚同。
“大學士就是大學士,”劉誌堅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行軍司馬呢!”
“時大學士,”高肅也笑道,“幹脆來我們西南海水師算了。”
時恒的性格直率,聽了二人沒口子的誇讚,竟然沒有隨口謙虛,而是低頭嗬嗬笑了起來。
“正是。”趙行德也笑著附和道。他看向高肅、劉誌堅二人,似乎是隨意說道:“你們也考慮一下,西南海既然是安居樂業之所,幹脆把家眷都接過來好了,這裏有萬裏海疆,列島無數,正需要你們紮下根來開枝散葉,若經營得好了,功業也未必遜於在大食裂土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