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些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著趙行德道,“趙大人以為如何?”
趙行德見周和臉色有些尷尬,本有為他解圍之心,聞言卻略有沉吟。
張泰禾與周和素不相識,對他卻毫不客氣,步步進逼,大失州學教授應該有的風度。
如果不是此人秉性刻薄好鬥的話,就是項莊舞劍,誌在沛公啊。
趙行德正在猶豫間,林酉低聲又道:“趙大人生在關東,已是皇親國戚,卻出仕於夏,官拜上柱國,上將軍,爵封保義侯,帶甲十萬,護地方千裏,數十州百姓,可謂舉足輕重,左右逢源。可是,趙將軍想過沒有,當下宋遼相爭,夏國忙於西陲,將軍尚可左右逢源,可是,宋遼之戰終了,夏國回首東顧之時,若宋夏交惡,甚至傾國相戰,將軍又當作何選擇呢?”他看著趙行德沉下來的臉色,道,“下官隻是一時好奇,趙先生如果不便明言,也就罷了。”說完殷勤地給趙行德麵前的茶杯斟滿。他的話音雖然不大,上席的眾人卻都聽得清楚,趙行德身兼兩國之任的尷尬位置,平常大家心知肚明,誰知在這個場合,被一個流官挑明了。
周和、許孝蘊,劉誌堅、杜吹角等宋夏兩國將領臉色都沉了下來。
許孝蘊更以刀子般的目光打量著林酉,仿佛想把他立刻拿到刑部大牢裏拷問一番。
此人到底是什麽用心,居然在此挑撥離間?
林酉也似乎感到了無形的壓力,訕笑著低頭喝茶,避開了眾人逼視的目光,暗道:“水師中兩邊的軍官本應是水火不容的,是不是相互傾軋不知道,但在維護趙元直的地位方麵,到是出奇的一致。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是怎麽辦到的?素聞他文能附眾,武能威敵,看來傳言非虛。”
此時,其他桌的賓客尚未察覺,還在熱烈地議論其他的話題。
“你們當年來的時候,也是坐船坐得上吐下瀉啊?果然如此......”
“船也是顛,馬也是顛,不過,暈船聽說過,暈馬沒聽說過吧?所以呢,要想不暈船,與其躺在吊床上吐啊吐得,還不如在站馬步,你們把海船想象成一匹烈馬,馬步紮在甲板上,就像站在馬鐙裏一樣,想象著身子隨著戰馬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習慣了自然就不會暈船了。”
馮糜正在講出海的事情,“這位仁兄,”鄰桌一個青袍文士卻插話道:“大家坐而論道,怎麽說起這些不相幹的事。”馮糜轉頭過去,看著他鄙夷道:“朱先生有雲,男女夫婦,吃飯穿衣,乃天理人倫,妻妾成群,酒池肉林,是窮奢極欲,正所謂萬丈高樓平地起,不可隻修最高層,‘順天理,製人欲’之道,適才說解除暈船,正是最基本的明天理之功夫,又有何不相幹之有?”那人沒想到馮糜搬出朱森的,臉色一滯,臉憋得一陣紅一陣白,半晌後終於想好說辭,正想反唇相譏,旁邊一位離州文官拉了他一把,以目示意他先別說話。
席上眾人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看著趙行德,仿佛等著他表明立場一樣。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在大禮法上已經清清楚楚。”
趙行德沉聲道:“所謂帝王者,如廟中泥塑,丞相者,執事也,所做作為,當以天下大義為重。不過,若要問何為大義?你既看不見,又摸不著,虛無縹緲,那麽,大義豈不是成了任人使用的幌子了嗎?恐怕這才是諸位真正擔心的吧?然而,因為這樣的擔心,而置大義於不顧,又豈是智者所為?”他看著林酉,緩緩沉吟道,“但是,大義虛無縹緲,遠遠望去,如在雲霧中,有時候,很是讓人迷惑。人之目力,隔牆尤不可見,人之耳力,數裏之外亦不可聞。州縣與朝廷相隔萬裏之外,耳所不能聽,目所不能見,除了相信之外,誰又能說自己真正看得清楚大義所在呢?而朝廷與州縣遠隔萬裏之外,雖有耳目,然朝廷諸公,亦非是千耳千眼,人力有所不及,以秦始皇每日批閱奏折無數,宵衣旰食,又不能避免二世而亡。朝中相公,各執一端之時,誰又能說,自己看到的大義,是真正的大義所在呢?”
座中寂寂,趙行德的話如在空穀回音,在人心中震蕩。
“誰又能看清楚呢?”林酉麵露沉思之色,他身為一州守牧,感受更加深切。
他對上麵,鄂州朝廷遠在萬裏之外,鄧素、陳東、吳子龍等人明爭暗鬥,塵埃落定一兩個月以後才有消息傳來,而一兩個月以後,才能知道更確切的消息,而離州雖然草創,但也有數萬百姓,這裏麵千頭萬緒,士紳間的勾心鬥角,胥吏的欺上瞞下,他雖然大概知道,但也隻大概而已,多數時候“難得糊塗”,明察秋毫不過是說說而已,除非像包公那樣役鬼通神的本事,誰也做不到。“一個知州尚且如此,若我做了當朝相公,麵對天下數百軍州,又能夠明察秋毫麽?”林酉如是想著,胸中忽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人力有時而盡啊。”
“誰能說自己的大義,才是真正的大義?”馮糜和許孝蘊幾乎同時歎了口氣。
馮糜了當初鄂州的慘事,廩生是為民請命,圍攻相府,而官軍進城平亂,也是為了國家。馮糜當初雖然強項帶頭拒絕執行軍令,但心中未必沒有困惑,或者說,正因為這種撕裂心肺一般的的兩難抉擇,讓他忘記了禁忌,做出了足以殺頭喪身的舉動。
“若非趙先生體諒,隻怕我......”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許孝蘊想到的卻是恩師吳子龍與陳東之爭,這兩位是理社中泰山北鬥一樣的人物,卻因為對道義的見解不同而分道揚鑣,雖說在陳東去相位以後又漸漸地修複了關係,但道義之爭絲毫未減,許孝蘊雖然是吳子龍的得意門生,但從心底裏也有部分是讚同陳東的,可是,這兩位所固執的大義,難道就是真的大義嗎?還有浮休先生陸楚州,趙行德本人,東林朱何二位,被砍頭機砍下首級的金宏甫,哪一位又不是深信自己的固執呢?
“萬裏之外事,若非明月,怎能看得清呢?”
高肅仰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不禁悲從中來。天上一輪明月高懸,照著地上無數的人,可是無數的人,卻不能通過明月看到萬裏之外的事情,所以才會有離愁,有猜疑,有苦痛,有背叛吧。場中氣氛有些凝重,無論是水師的軍官,還是離州的士紳,都不是閉門造車,坐而論道的人,每個人都經曆過離鄉背井之痛,“人力有不能及”,甚至“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是這裏一個人都曾經切身體會過的。
“名分大義,”申名琛歎了口氣,“大義,大義,可惜,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白發蒼蒼的老學政,眼神竟然有了些蕭索之意。無論信與不信,大義這兩個子,在天下士人心中重如泰山,為了大義這兩個字,多少人不惜性命?有人為民請命血濺朝堂,有人在州縣胼手砥足的做事,有人投筆從戎趕赴國難。可是忽然意識到,大義兩個字,誇誇其談尚可,可要落到實處,落到朝堂政爭當中,卻是陷得越深,越是看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麽,讓眾人皓首窮經,粉身碎骨?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讓人心生一種空虛而無力之感。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趙行德點頭道,“趙某從前亦有此惑。不過,近來略有所得,還請諸位不吝賜教。東林朱先生常言‘男女夫婦,穿衣吃飯,乃是天理人倫,酒池肉林,三妻四妾,乃是窮奢極欲,是故,修身養性,務必順天理,製人欲’。這句話流傳甚廣,大家耳熟能詳,漸漸地已成公論了。”座中眾人紛紛點頭,朱森與何方開設東林書院,有教無類,隻傳授聖賢之道,不卷入朝堂政爭,雖然朱、何二人在朝中影響力遠不及陳東、吳子龍,然而,東林書院在民間的名聲鵲起,隱然有後來居上,號稱天下書院第一的名頭。朱森的順天理製人欲之說很合清流的口味,乃是各宗族修家譜最常寫在前麵的幾句時人名句之一。相比之下,陳東的少陽公案,吳子龍的宋禮法釋微,趙行德的道德辨,清濁辨,君子國等等著述,在民間流行反而沒那麽廣泛。
“夫婦人倫,穿衣吃飯,這是我們看得清的地方,朝廷黨爭,勾心鬥角,暗室交易,這是我們看不清的地方。既然如此,言及大義,為何還要舍近求遠,把大義放在看不清的地方,而不放在看得清的地方呢?大義,並不在萬裏之外,而是在此身,在此心,也在我們的身邊。正所謂聚沙成塔,萬丈高樓平地起,大義這座高樓,也是在一個一個的穿衣吃飯的基石上的。所以,當我們言及大義的時候,大義若落腳在朝廷,那絕大多數人都看不清楚的,那為什麽不幹脆倒過來。隻有把大義落腳在每一個人身上,每個人才能把大義看得清楚。每個人的平安喜樂,聚沙成塔,這就是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