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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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蕭蕭馬鳴亂真偽(一)

呼嘯在在無定河穀中的風,這些天來漸漸的已失去了夏天時的燥熱。不過山頭上的顏色依然還是鬱鬱蔥蔥的深綠,並沒有隨著季節的轉移,而一下改變了顏色。

身處直麵敵鋒的前沿城寨中已有一載,童貫也逐漸習慣了陝北的春夏秋冬。自從到了羅兀城之後,時不時的被王舜臣叫上一起騎馬出獵也是成了慣例。

“秦鳳路、涇原路要南下的兵據說已經到寶雞了。”

穿行在穀道中,兩側山林森森,騎在馬上,童貫與身邊羅兀守將說著閑話。

王舜臣打了個哈欠,“走得倒挺快,過兩天就能進漢中吧……是邸報上的消息?”他沒精打采的問著。山間的空氣清新無比,但沒有獵物出現在眼前,他就怎麽也打不起精神來。

“不是。上個月的邸報要到月中才能送來,這個月的更要到下個月的十五六,沒那麽快。”隻從邸報中,就能看出羅兀城的偏院,童貫道,“是今天早上綏德那邊來的信。”

“哦。”王舜臣點點頭,監軍的宦官之間都有消息往來這事他是知道的。

童貫接下去說著:“鄜延路的兵力據說也要動,不知道會是哪個指揮能被選上。”

王舜臣咂著嘴,眼睛掃著山林中。隨行的騎兵前後護持,林中也有士卒拿著棍子亂掃,試圖驚動草木深處的鳥獸。隻是已經好半天了,也不見有什麽值得他拉弓的獵物。

“羅兀城肯定不會動,種太尉也不可能答應將羅兀城的關西漢子換成河北軍。”

童貫偏頭看了看王舜臣,雖然看不清藏在刺蝟般虯髯中的一張臉上的表情,可羅兀城主的話聲中,已經沒有了前幾日的火氣。

得知河北軍要配屬到關西來,王舜臣當即就大罵了一通。又不是本鄉本貫,哪裏能相信河北軍會幫他們關西拚命守城?隻是當他跟著又聽說是韓岡的提議後,立刻就不言語了。

“聽說李都知也要跟著南下,這下終於可以有機會立功了。”

童貫臉上多了一份笑容:“是啊,總算有機會上陣了。”

安南經略招討司成立,主帥和兩名副帥都是朝臣,統領數萬兵馬,在天子的想法中,肯定需要有人盯著。作為監軍,隨軍南下的是童貫的師傅李憲。

他們這些宦官,在宮中也照樣要讀書、上學,有的時候還能旁聽一幹大儒的講課,也能接受三衙之中的軍事訓練,許多人都是文武皆備,絕不下於尋常的士大夫。而在熙寧年間的這一批宦官中,李憲也是號稱兵事第一。童貫作為李憲的弟子,也是一直都想在軍事上有所成就。

不過李憲的運氣一直不佳,橫山、河湟的功勞都被王中正給揀去了,現在又一戰定茂州,已經是赫赫有名的內侍中的大將。要不是王中正現在在蜀中的群山間脫不開身,安南道經略招討司中,肯定少不了他的位置。

王舜臣認識王中正,王中正的能力他也了解。名氣老大,已經有人將他與舊時宦官中的名將秦翰相比的王都知,天上總是將功勞掉到他的頭上,運氣當真不錯。

不知何時,王舜臣已經是長弓在握。信手拉弦,嗡的一聲,夾在指間的箭矢化為一道流光。隨即在二十多步外,一隻剛剛從樹梢上被驚起的山雀從空中掉了下來,撲的一聲摔在了道路上。

“好箭法!”童貫拍手叫絕。隔著二三十步的距離,一箭就射中天上的活物,而且還是騎在馬背上,這份準頭,在軍中也是極難得的。

“哈……”王舜臣歎了一聲,“可惜不能黨項人來試一試箭。”

在軍中赫赫有名的連珠神箭,一年過來就隻能用來射鳥,王舜臣也隻能歎息自己的時運不濟。

前麵的士兵撿了王舜臣射中的獵物回來,雙手呈上。

手指粗細的箭矢射穿了隻有半個拳頭大小的山雀,附在箭上的力道一下幾乎將這隻小小的獵物給扯碎。如果是在縱馬奔馳的時候,王舜臣的準頭就會大打折扣。不過現在是信步由韁,慢悠悠的在山道間行走,拿著馬弓,便也是一射一個準。

王舜臣拿過來看了兩眼,甩甩手,將箭杆上的一灘黏.膩的血肉甩掉,將精製的長箭收回箭囊。

他對童貫笑著:“好歹要弄隻兔子回去做湯。要不然山雞也行,總不能空手回去。”

忽然間,就在山林中幫著驅趕獵物的士兵忽然大喊了起來。王舜臣一下剔起了雙眼,沒精打采的慵懶一掃而空,如同長刀出鞘一般變得鋒銳犀利,而前後左右的騎兵,也都是一下換了副模樣,手挽長弓變得警惕起來。

“怎麽了?!”童貫覺得周圍的氣氛一下就改變了。

王舜臣沒回答,翻身下馬。‘有奸細’的吼聲這時才從山林中響起。

手中換了張力道更大、適合步射的戰弓,王舜臣一聲吼叫拉弦如滿月,瞬間便是兩支長箭向著山林深處中飛了進去。

一聲慘叫在箭矢落處響起。過了片刻,一個人就被兩名士兵拽著胳膊拖了下來,兩條腿的腿彎處都被利箭紮了個對穿,不能走動,隻能被拖著。

“都巡好箭術。”童貫由衷地說著。

人就藏在樹林中,就算是在跑動時,絕大部分身子還是會被草木遮住,但王舜臣射出的兩支箭矢依然準確的紮穿了賊人的兩條腿。

拖到近前,賊人被扯著頭發拉了起來。三十四十的樣子,裝束是漢人的打扮,看著像名樵夫。不過當他呻吟著向王舜臣說自己是良民的時候,王舜臣陰狠的笑著:“羅兀城出城砍柴的人,不會有往北走的,本將幾次為此下了嚴令,如果有人違反,視同通敵,射死勿論。”

“果然是西賊的哨探。”童貫低頭親自看過了賊人的雙手,上麵的繭痕完全是常年拉弓留下來的,抬起頭,他厲聲喝問,“今天城外巡檢的是誰當值?!”

“……是羅都頭。”一個士兵猶猶豫豫的回答著。

“都巡?”童貫轉頭問著王舜臣的意見。

“一個兩個哨探,就是要摸到城頭下都容易,更別說藏在山林裏麵了,隻要不是大隊人馬就不用在意。”王舜臣將哨探踢起來,“綁起來拖回去細細審問。”

“要回去了?”童貫問著。

“嗯。”王舜臣點頭應著,跳上馬,提韁調轉馬頭,“賊人都摸到羅兀城邊上了,要早點回去做個應對。”

他們現在的位置是無定河穀分出來的一條岔道,雖然周圍山上草木茂盛,但離羅兀城實際隻有三四裏。

盡管外貌粗豪,王舜臣行事其實向來小心。出來射獵,從來不會走得太遠。放出去的耳目都占著製高點,監視著周圍,不虞被大股敵軍包圍還懵然不知。如果隻是小隊人馬,他手上的長弓也就能難得的開一次葷。

“哨探都跑到了羅兀城邊上,銀州的兵馬肯定又多了。”走在回程的路上,王舜臣回頭看了看被綁成粽子的哨探,“豐州是郭太尉親自領軍上陣,西夏人硬打是打不過,隻能從旁邊來找補了”

“不知道是不是準備佯攻?”

“如果我們表現得弱一點,佯攻也會變成真打。”王舜臣咧嘴一笑。

羅兀城是控製橫山的關鍵,丟了羅兀,就是丟了橫山。王舜臣現在把守的羅兀城如同一根骨頭卡在西夏人的喉間,就算西夏在環慶、涇原攻城掠地,也遠遠彌補不上失去橫山帶來的損失,若有奪下羅兀城的機會,黨項人絕不會放棄。

“不過佯攻也好、真打也好,援兵從綏德過來,快馬隻要一天而已,輸不了的。”他繼續說著。

童貫笑道:“若黨項人當真攻來,都巡也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那當然,總不能讓李信、趙隆他們笑話俺隻能在這裏射鳥!”趙隆一舉定了茂州,李信前麵在邕州立的大功。而且安南行營成立之後,他肯定是先鋒將。兩人現在立下的功勞都是王舜臣沒辦法比的。但王舜臣絕不會甘心認輸,“打南方的蠻子,哪比得上砍西賊痛快。要是南麵的手腳慢一點,我們說不定都能衝進興慶府了。”

“遼國多半不會坐視……畢竟是自家女婿。”

“西賊已經不行了,沒錢沒糧怎麽也打不了仗。就算背後有契丹撐腰,光靠一口氣也撐不了多久。”王舜臣猛然大笑了起來。“契丹也是個窮鬼,遼主還有那個大名鼎鼎的魏王,就算梁太後張開大腿,他們也不會給她一個銅板的。”

王舜臣的話粗得很,但說得確實在理。與王舜臣同守一城,童貫早已一清二楚,王舜臣決不是外表一般的隻知衝殺的猛將,眼光手段都是一流,除了好酒貪杯以外,就沒有別的毛病。

畢竟是跟在種諤、韓岡身邊多年,耳提麵命的曆練出來的,日後少不了也是坐鎮一方的大將。童貫這般想著,看向王舜臣的視線也越發的熱切,這裏是他飛黃騰達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