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物體已經超過了一切對火炮的認知。
整整三萬五千斤的青銅,方鑄成了此物。
耶律乙辛在巨炮下抬起了頭,雙手撫摸著炮管時,竟然帶著顫抖。
這是他排除眾議後得到的回報,這是他一意孤行的成果。
火炮的炮壁近七寸厚,耶律乙辛的手平放上去,兩邊都有黝黑的青銅露出頭來。隻看炮口,內徑的尺寸大概就是兩側炮壁加起來。
一圈圈的鐵箍,將青銅炮身牢牢箍住,以防火炮發射時,炮管爆裂開來。第一門重型火炮,在試射時將三十多名工匠、三名大工,以及兩位官員同時送上了西天。第二門試製品加厚了炮管,但在試射了十餘發之後還是發生了爆炸,炮管近底部的位置被炸開一個缺口,一名士兵就站在那個位置上,上半身被碎片刮過,整個都不見了。
之後這第三門炮,便加裝鐵箍,一圈一圈的如同箍桶一般的箍起來。到現在為止,已經試射了二十餘次,試炮場的山石和城牆模型被轟碎了一次又一次,由此也摸索出了來一整套有效的降溫辦法。
直到這時候,這一門十三寸的巨炮,才宣告圓滿成功。也上報到耶律乙辛手中,引得大遼天子親自來的觀看。
細算一下,至少要六十多頭牛才能將這門重炮拖動。而行動速度更是緩慢,甚至還不如人行走的一半。想要從後方送抵幾百裏外的前線,得以旬日來計。
但這樣的一門巨炮有著與其外形和重量相媲美的威力,能將數百斤重的炮彈送到三裏之外,重重的挨上一下,什麽樣的城牆都會堅持不住。這是敲開那些如同硬核桃一般的棱堡的利器,就像是鐵錘一般將又高又厚的城壘給砸碎。
相信隻要這門火炮出現在城下,立刻就能在城頭上惹起一片混亂來,
方才耶律乙辛已經看過了這一門火炮發射的場麵,端的是驚天動地。
架著巨炮的台地猛地一震,一閃而過的火光從炮口噴出有一丈多長,濃濃的硝煙籠罩了數丈方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被風給吹散。炮彈的呼嘯聲難以形容,仿佛天空中有龍在吼叫。落地的瞬間,就如隕石飛降,正好砸在作為靶子修起來的一道城牆上。兩丈多寬的牆體爆出了巨大的裂口,從城牆三分之一的位置上開始,砌在牆麵上的磚石嘩啦啦的垮塌了下來。
“許卿家,你看這火炮如何?”耶律乙辛得意的回頭,問著身後隊伍最末尾的一名漢官。
這是從河北跑來的儒生,據說還很有些名望。耶律乙辛看在他一路辛苦的份上,給了他一個國子博士的官職。
在過去,宋遼雙方有互遣逃人的約定,可是現在宋遼兩國之間已經斷絕了外交關係,隻有商貿往來。過去的約定也沒人再去理會。兩三年間,跑到遼國來的儒生、工匠、乃至罪犯,超過了兩千人。
耶律乙辛一口氣接納這麽多南朝儒生,一個是讓開封的南朝朝廷不痛快,另一個,也希望其中能發掘出幾個賢能。不要韓岡這個等級,有張元吳昊的水平就可以了。盡管之後讓他大失所望,但他還是安排了絕大多數儒生去教書,同時給其中名望最高的幾人以官職。
在耶律乙辛想來,這應該是最合適的安排了。去教書的措大不提,那幾個被封了官的應該感恩戴德才對,至少能像張孝傑一樣,說話讓人聽著舒服。
但他今天失望了,那位許博士揚起脖子,大聲質問:“敢問陛下,造此物者,國人歟?漢人歟?”
耶律乙辛被潑了冷水,臉色就陰沉下來,“卿家何意?”
看到耶律乙辛的臉色,張孝傑猛地一個寒顫。作為跟了耶律乙辛幾十年的天子近臣,一看就知道,天子已經開始發怒了。不知道那措大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縱的伎倆,之後一個轉折,讓耶律乙辛心情好起來。
“既然此間漢人能造如此巨炮,難道南朝的漢人就造不了?”許博士卻繼續出人意料的抗聲道,“南朝勢大,陛下勤修武備不為錯。但家國之固,在德不在險。兵多將廣、甲堅兵利不足為憑。四民安定,百姓服膺方是治國之本。”
‘這措大,是在南麵給慣壞了吧?這裏亂說話是要人命的。’
張孝傑正想著,就看見耶律乙辛已經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把他抓起來!”
張孝傑剛開口,擔任宿衛的完顏阿骨打便一把揪住這個新封的博士,手臂向上一舉,將其用力摜在了地上。
咕咚一聲悶響,張孝傑聽著就覺得疼,頭顱著地的許博士就這麽昏迷了過去。
“讀書都讀傻了。”完顏阿骨打狠命的又踹了一腳,哎啊一聲,人竟又給踹醒了過來。
“陛下,怎麽處置他?”張孝傑趕上去,問著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低頭撫摸著火炮炮尾處的鐵箍,“既然人說不服他,就讓火炮去說服他好了。”
張孝傑愣了一下,忙點頭,“臣明白。”
群臣匯集在耶律乙辛身後,大遼天子摩挲著火炮還沒經過仔細打磨的粗糙外壁,緩緩說著,“朕的大遼,不需要腐儒,不需要讀經讀傻了的蠢貨。隻要有心靈手腳的工匠,善於種植的農人,懂得律法的官吏,勇猛敢戰的將士,大遼將無所畏懼!知道為什麽過去漢人打不過大遼?”他指著正在眼前被拖走的許博士,“都是這些東西害的!”
“陛下!別忘了南朝也出了一個韓岡!”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耶律乙辛回頭冷笑,“韓岡是當世大儒吧!……狗屁大儒!韓岡和孔夫子從來不是一路人。鳩占鵲巢的把戲讓他在南朝玩吧,我們就別上當了!”
耶律乙辛自覺說了一句很有趣的笑話,沙啞的笑了兩聲。
待群臣臉上堆起附和的笑容,他又將臉一沉,“大遼立國不是靠措大,治國也不是靠措大,如今開創更不需要靠措大。靠的是甲堅兵利,靠的是鐵騎縱橫,靠的是火炮凶猛。若有誰覺得朕錯了,讓他來見朕,朕會讓他明白的!”
群臣悚然恭立。
耶律乙辛橫掃一眼,又收回到心腹重臣身上,“張孝傑,你說這門炮叫什麽名字好?”
張孝傑腦筋急轉,“宋人放在皇城中的幾門重炮皆以將軍為名,其實加起來也不如此炮。上下四方、古往今來,能與此炮相媲美的神兵利器一個也無,依臣一點愚見,不如名為宇宙大將軍。”
耶律乙辛現在對給武器起名,絲毫不感興趣。叫狗屎也好,叫皇帝也好,其實都是這門炮。但一個好名字,肯定能激發起工匠的忠誠心,這是耶律乙辛所看重的。
“好!”他輕輕拍手,“就叫宇宙大將軍!”
…………………………
太後的鸞駕,已經離開了金明池,回到了皇城中。
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標也決出了勝負。
同一天,在同一個地點,爭奪錦標的兩支冠軍球隊之間的那一場激烈較量,在京城的人們口中,已漸漸不再提起。
遼國實驗新型重炮宇宙大將軍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開封,但早在一個月前,遼人的十五寸口徑的超重型攻城炮製造成功的緊急軍情,已經送抵到了兩府每一位宰執的案頭。
不過韓岡現在還不知道,遼國的那位偽帝將自己的老底給揭了開來——盡管耶律乙辛的本意,也許隻是為了給韓岡添點亂,將大宋內部已經與政治密不可分的道統之爭,攪合的更加混亂一點。
一封來自於江寧的急件,在這時候送抵韓岡夫妻麵前。
韓岡看信之後,默然不語,而王旖更是立刻紅了眼眶。與妻子商量了一下,韓岡找來了自己的嫡長子韓鉦。
年滿十五歲的少年身長玉立,相貌上更多的偏向於來自江南水鄉的母親的柔和。
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
韓岡欣慰的看著自己的次子,但他跟所有的父親一樣,並不會將自己的心情說出來,而是直截了當的命令道,“替你娘去一趟江寧。”
韓鉦愣了一下,他過了夏天就要開始在橫渠書院讀書了,而這個夏天,他還要先去鞏州一趟,拜見祖父母。去江寧探望外公外婆不在日程之中。
“是外公外婆身體有恙?”韓鉦睜大眼睛問道。
的確是個機靈的孩子。
“是你外公,身體不太好。”韓岡看看哭過之後就沉默下去的王旖,“你娘一時不方便,得收拾兩天再動身,你先坐車去江寧。”
韓鉦明白,他的父親是宰相,不可能去探望王安石,母親也是宰相夫人,出外遠行其實並不方便,而且說不定還要帶著弟弟們,肯定是要準備一兩天的。
“孩兒知道了。”韓鉦一口答應下來。
外公的病是一樁,父母的吩咐是一樁,讓他這麽幹脆的答應下來。但能夠獨自遠行,去期盼已久的江南,也更讓他期盼。
韓岡點點頭,正要再說話,一名仆人通傳進廳,“相公,通進銀台司來人了,說是有緊急要事要通知相公。”
韓岡的話聲停了一下,然後就扭頭對王旖道:“朝廷現在也收到江寧那邊的消息了。”
韓岡確信,發給自己的急件和江寧發給朝廷的急報肯定是走了同一班車。
卸任宰輔的身體健康,一向為朝廷所關注。王安石突然病倒,江寧知府若不能在第一時間報上,事後朝廷不會饒他,太後不會饒他,韓岡更不會饒他。
“去問一下是什麽事,留下他的名字。”
韓岡自不會去見通進銀台司的小吏,吩咐了仆人去確認,回頭對妻兒說道,“南下的班車,今天最晚一班是晚上九點半發車。如果現在就收拾的話,可以趕得上。三十八個小時後將會抵達泗州。”
“三十八個小時,也就是後天中午能到泗州?”王旖終於有了一點反應,“那要在車上睡兩個晚上了?”
“隻用睡兩個晚上。”韓岡覺得相對於汴河航運的速度,隻用一天半就抵達終點站已經夠快了。
這也是多虧了時鍾普遍運用在生產生活中的好處,
在時鍾被發明之後,就有了準確的列車運行時刻表,整條鐵路的運行效率一下高了一倍。
在每一輛有軌馬車中,最前和最後的車廂都裝有一架座鍾,可以讓車長掌握好時間。經過每一座車站,都有固定的時間,隻要控製好每一輛列車過站的時間,就能防止車輛在鐵路上前後相撞。加上道岔和車站編組的運用,也使得重載的貨車不會影響到客車的行駛。
所以也就有了一天半由京師抵達泗州,二十四小時,從京城直抵洛陽的高速。
韓岡前世從小說和曆史書中知道,另一個世界裏,幾十年後南方有明教為亂,不過幾個月內便為童貫所平滅。如今有了鐵路,江南有變,五天之內,兩萬禁軍就能抵達泗州,十日內全數過江。不管有什麽叛亂,想要在大軍殺來之前發展壯大,那完全是天方夜譚。這是技術進步最直接的好處。
“到了泗州,你再轉乘車船南下金陵。”韓岡繼續吩咐著。
一旦有了蒸汽船,再將鐵路從泗州鋪到長江邊,從京師抵達江南的時間,還能再縮減三成。隻可惜現在還沒有。但韓岡安排給自己兒子乘坐的車船,速度已經很快了。
“官人,要不讓二哥也跟奴家一起走。”王旖之前沉默了許久,這時突然說道。
想來想去,她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就這麽獨自出行。
“娘,孩兒可以!”韓鉦立刻叫道。
“放心。二哥會帶著貼身的伴當……石晟穩重點,就帶他去。再尋一個去過江寧的老人,加上兩個護衛,就足夠了。一路官車、官船,還怕什麽?”韓岡安撫下妻子,又攆著兒子回院子去,“快回去收拾東西,八點前就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