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家廟前,韓岡向西而立,身著緋羅袍,頭頂貂蟬冠,穿戴一如大朝會,隻是沒有笏板。
新郎韓鉦也同樣是一身朝服,朱衣朱裳,這是他結婚的禮服。世風重官,平民百姓結婚,也會借件官服穿一穿,何況韓鉦是貨真價實的官人。
先依照禮儀,在家廟中祭拜過先人,韓鉦來到韓岡的麵前,跪伏於地。
“往迎爾相,承我宗事,隆率以敬,若則有常。”
“諾,唯恐不堪,不敢忘命。”
父與子一對一答,韓鉦再拜而起,對韓岡道,“大人,兒子走了。”
十七八的少年郎英俊挺拔,看到他,就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韓岡欣慰的微笑著,“快去吧,別耽擱了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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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軍馬會。
三十多位會員難得到得整齊。
尋常時,即使是正旦大賽,也就能聚起三分之二的樣子,而且還要三請四邀。畢竟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份,十分敏感,為避人言,他們也不能隨性行事,免得招來無妄之災。
但今天卻隻用了一份請帖,除了兩人因病重實在無法前來,其餘會員,無一例外都趕來參加這一次特別會議。
不過在這會議上,大多數人都三緘其口,隻有寥寥幾人顯得過於活躍。
“太後是中毒,這是今天太醫局給太後開的藥方。已經讓人看過了,這是解鉤吻之毒的方子。”
“鉤吻?”
“在沈樞密的《筆談》中,是叫做斷腸草的。”
幾案被人重重一捶,巨響隨著暴喝而起,“弑父弑母,這孽畜!”
人人皆知,大內之中,隻有皇帝和太妃有理由給太後下毒。
“天子無道,吾等宗親,安能屈膝事獨夫?”
“但韓三相公還是要保天子。幾名醫官都看出來了,隻是給他壓下去了,還說是心力耗竭?又哪個心力耗竭要睡上一整天還不醒。”
“弑父他要保,弑母他還要保。那畜牲是他生的嗎?!”
三四人你一言我一語,聲調提得越來越高,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表現出他們對天子的憤怒。但其他人還是沉默著,他們在評判著,也在等待著。
終於,有人跳上了獨角戲的舞台,放棄了觀眾的身份。
“沂侯,廿七觀察,還請息怒。”一個徐緩的聲音響起。
說話人坐在角落,蒼老,瘦削。眼皮半垂半抬,看不出是睡還是醒。右手握著一串墨玉手串,說話時,手指還在撥弄著一顆顆念珠。
“不知尤公有何見教?”
“不敢當,隻是老朽想問一下,方才沂侯所言太後中了鉤吻之毒可是確實?”
“當然確實。”
“但老朽聽到的消息與沂侯之言卻是有所參差。”
“……不知尤公聽到什麽?”
“老朽聽說,昨夜太後暴病似乎不是中毒,而是被官家氣的。”
“尤公從何而知?!”
老邁的聲音中多了點笑意:“睦親東宅十七房。”
中毒,被氣病,這完全是沒有任何共同點的原因——不,共同點還是有兩個,那就是肇事者和被害者的身份。
到底孰對孰錯,又或是兩個都錯,沒有人關心。
現在,廳中的每個人都明白,關鍵之處並不在這裏。
一家好女兩家爭,是搶生意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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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兒子,下人們上來收拾家廟,韓岡也進屋更衣。
家裏麵的儀式算是結束了,等韓鉦將新娘迎回,除了宴席上見客,接下來也沒他的事了。
韓府之中,熙熙攘攘,時近黃昏,男女賓客紛至遝來。
盡管太後暴病,國事堪憂,但韓岡聲勢烜赫,卻也不可能因為太後的病,而陡然間變得人厭鬼憎。
外麵有掌事主持,裏麵有還有王旖,韓岡先回到小書房,稍事休息。
盡管隻能睡上一個小時,但韓岡在政事堂中值夜的時候,雖說是睡了,可睡得很淺,隨時都提著心,根本就沒睡好,也算是補覺了。
韓岡一向精力旺盛,連著多日,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都沒關係。再困倦,休息一兩刻鍾,也能振奮起精神。現在歇息一下,待會兒晚上待客時,就不會讓人看出萎靡不振了。
“官人,可還睡了?”周南問了一句,輕盈的走進房來,還帶了一個食盒。
“是什麽?”韓岡自躺椅上一下坐起。
周南笑道:“知道官人午飯沒吃,讓廚房裏麵做的湯餅。”
韓岡方才回到家中,匆匆換了朝服,便帶著兒子去了家廟。水沒喝一口,飯也沒來得及吃。周南送來的湯餅正好,吃完正好安睡。
“後麵忙不忙?”
“有姐姐在主持,官人不用擔心,官人還是先歇息一下。”周南將碗筷從食盒中拿出來,“倒是官人讓姐姐擔心了。之前官人還沒回來的時候,姐姐三五分鍾就派人去問一次,急得連臉都白了。”
“幸好平章府離得近,不然還真會誤了吉時。”韓岡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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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中,隻有聊聊數人相聚。
微弱的燭火沒能照亮狹小的房間,隻在牆壁上投射出幾個張牙舞爪的背影。
“外麵已經有人在傳,太後是被下毒才病倒。”
“怎麽我聽到的消息是說:太後是被天子氣病的?”
“還有人跟我說,給太後下毒的不是天子,是太妃。又說太妃下毒,為人子,見生母弑嫡母而不能止,天子不能無過。”
“此輩心思歹毒!”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以不實之罪,加諸天子之身。弑父逆母,天子安能穩居帝位?此輩著實可恨!”
“章、韓二賊處心居慮多年,不正是為了今日?”
君臣之爭早已潛伏多年,天子與宰相們之間的裂痕,已被朝臣們所深悉。兩者之間的爭鬥,縱使沒有發生在眼下,也會發生在未來,這是有識之士所公認。
“但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太醫確診太後是勞累過度,而且還是在韓、章二賊麵前確診,我等不必擔心二賊利用謠言圖謀天子。”
“空穴來風,豈會無因?謠言蜂起,若非出於章韓,則必與宗室有關。”
“此輩不足懼,可慮者,唯有章韓二賊。”
“可惜我等沒早作準備,太後的病又發得突兀了一點,否則趁韓家子今日成婚,黨羽盡在一堂的時機,隻要進宮請來一封聖旨,調集兵馬,韓岡舉手可滅。到時候章惇孤掌難鳴,隻能等死。”
“隻可惜來不及請聖旨了……韓賊之子的婚事要是再遲半月就好了。”
“一個月後,韓府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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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間韓岡與眾宰輔一同入宮探問太後病情,太後依然昏睡未醒,不過氣色已經有了好轉。
趙煦蓬頭垢麵,侍奉在太後床前,整夜未眠。見到宰輔們齊至,也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在聽到蘇頌稟報已經頒文通知朝堂,自今日起輟朝五日的消息時,臉上才有了些變化。
蘇、章、韓三人都視若無睹,其他輔臣也沒一個出來指責三人。隻要還沒能確認太後的病情,已經身居高位的宰執們,沒人會壓上自己的身家去搏一把。
從禁中出來,韓岡就把所有的事交給章惇等人,趕著回家,不過還是遲了一點,差點就耽誤了兒子迎親的吉時。
韓岡痛痛快快的吃著湯餅——也就是後世的麵條——周南聽見外麵有人說話,出去了一下後,返身進來對韓岡道,“李家二伯遣人來了,官人,要不要招他進來?”
韓岡低頭喝了口熱湯,也不管孔夫子‘食不語,寢不言’的箴言,“如果是問今晚要不要值守,就讓他回去說,安心來赴宴便是。”
“奴家知道了。”
周南出去傳話,再進來時,韓岡已經把遲來的午飯吃完,拿著手巾擦了擦嘴,揚眉問道:“不擔心?”
周南偎依進韓岡的懷裏,低聲道:“當年官人連進士還不是,就把奴家迎回家了,如今都已是宰相,奴家還要擔心什麽?”
“說得對,沒必要擔心。”韓岡手緊了緊,將這具溫暖香軟的嬌軀用力的摟在了懷裏。
“皇帝要是聰明,就不會貿然行事,耐下性子等,等太後上仙,等順理成章的親政。最多也就為夫下點絆子,讓世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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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之前的密室,但密室中的人隻剩下兩人。
“學士,方才所議大不妥,我等何必如此行險?”
“哦,為何?”
“隻要太後病重不能理事,天子聽政就名正言順。稍待時日,隻要有一人上書敦請太後撤簾歸政,朝堂之上必定聞風而影從。”
“那要等到何時?”
“仁宗皇帝不就等到了嗎?定君臣之分,足以弱權臣之勢。弱權臣之勢,便能定君臣之分。太祖當年杯酒釋兵權,何曾用強過?既然章韓二賊都承認了太後隻是勞累過度,那他們就不敢貿然行王莽、董卓之事,天子如何不能等?”
“……須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今蘇章韓三人以堂劄輟朝,已是投石問路,稍待時日,其氣焰更盛時,未必不敢廢立天子。”
“學士,今日時機正好。若是陛下能夠下口諭,賜寶於韓岡之子,讓韓岡跪上一跪,何愁壓不下他的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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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懸,自黃昏開始的婚禮將及尾聲,將一對新人送入洞房,韓岡出麵對男賓敬酒。
高朋滿座,朝堂上高官顯宦中,竟有大半雲集於此。但原本是人聲鼎沸的場麵,此時竟變得鴉雀無聲。
攜天子口諭而來,楊戩在韓岡麵前瑟瑟發抖,顫聲道,“相……相公……這……”
他甚至都不敢看韓岡的臉色,低下頭去,看著擺滿了韓家庭院,來自大內的種種賜物。
越過太後,向臣子賜物,雖是小事,卻是問政之始。
韓岡沒有猶豫太久,也不覺得為此而行禮會有傷顏麵,趙煦的表現的確有幾分超出預料,但還不至於動搖到他的聲威。
“臣韓岡,躬謝天恩。”
韓岡領著全家一拜一起,麵上的淡淡微笑,讓楊戩不寒而栗。
他是太後身邊人,前日還被韓岡點名,拿著醫案出宮。現在就被天子盯上,派他來給宰相難堪。
開罪了韓岡,回去又依然不能見容於天子,待太後醒來,更不會再留用於身邊。
楊戩明白,天子這是要置他於死地。既然如此,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楊戩咬了咬牙,隨即又對上了滿麵歡容,當著韓府上下,以及內外賓客,他高聲宣布,
“小人還有一件喜事要稟報相公,幸得祖宗庇佑,太後方才醒了一下,喝了藥後又睡了下去。”
滿堂嘩然,韓岡終於驚訝的揚起眉,看著楊戩,這還真是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