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字體:16+-

第93章 塵囂(24)

【二合一的大章節,少些字數明天補。】

王厚抵達保州已經五天了。

五天來,他按住麾下的主力兵馬,不顧手下將帥的呼聲,硬是在保州等了五天。

盡管安肅軍一個勁的告急,天門寨被遼國主力圍困的急報也是一天數條的傳來,但王厚就是不緊不慢,並不急著往安肅軍趕去。

李承之如今坐鎮大名府,做的是發派各色物資、人員的差事,從黃河對岸運來的軍資,以大名府為起點,運送到邊境各軍州中。說起來他那個製置使,就是一個大號的隨軍轉運使。

因為他是文官,而且從來沒有上陣過,軍中對他的需求就是不給前線將帥添亂,並把輜重等事安排好,不拖後腿,戰後能公平的評定功勞,及時發下賞賜,就這樣已經足夠了。

也許是得到了都堂方麵的提醒,或者說告誡,李承之一直很好的遵守了這幾條。

而王厚不同,他是一路經略安撫使,三衙成員,高高在上的太尉。朝廷和軍中對他的要求,與對李承之的要求,兩麵是截然不同。明知敵軍在彼,卻梭巡不進,畏敵不前四個字立刻就能砸到他的頭上。

但王厚就是不動。

一開始還能說是將在保州與南下的北虜主力一決生死,可隨著斥候帶回來的情報,遼主是打定主意把天門寨給攻下來,根本不打算南下,王厚的遲緩就很讓人感到難以忍受了。

定州路的官兵多有請戰,見到遼人連天門寨都拿不下的戰力後,封妻蔭子對他們的誘惑力比遼人的威脅要大得多。

這兩天,上午王厚剛剛打發走一批前來求戰的將官,下午就有另外一批趕來請戰。

王厚軟硬兼施的將他們都打發走了,他知道,向上麵控訴他畏敵不戰的密奏,多半已經送到大名府李承之的案頭上了。

不過王厚並不急,他有韓岡背書,即使李承之也要給點麵子。何況慎重並非是壞事,尤其是在遼軍所擺出來的實力,遠低於預期,以此為由,完全可以說服李承之遼人必有奸謀,需要時刻警惕,決不能貿然而動。

王厚從早上開始,就呆在擺著巨幅沙盤的大廳中,有將校前來請戰,他才出去說上兩句。即使有人來報,說是城外的韓衙內帶著兵馬沿路北進了,他也不過點點頭,說一句知道了。

王厚的帥司行轅,安置在保州一處大戶人家的家宅中。說起來,這戶人家還與王厚有些瓜葛。主人家是雍秦商會的成員,自順豐號出來,從平安號借貸,然後在河北與遼人做買賣,最後在保州買下的宅子,定居在這裏,有妻有妾有子,過得很是安逸。在王厚上任時,就遞了帖子拜見過。這次戰事開始,還給了王厚遞送了不少過往搜集的遼國情報,等到王厚到了保州,就立刻把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宅子,借給了帥司衙門。

像這樣願意為國出一把力的商人,在河北為數眾多,不僅僅是陝西商人,河北本地的更多。這一次宋遼交戰的起因,至少明麵上是因為耶律乙辛扣押了商人,吞沒了商貨的緣故。

既然朝廷不棄商人,那商人又如何會不支持朝廷?

從這些常年行走在宋遼兩國之間的商人那裏,王厚得到了許多重要的情報,甚至邊境附近的遼國據點中的將領、兵力、裝備,都已經整理在他手中。

除了商人,還有細作、內奸、檔案,以及派出去的斥候,各種各樣的情報途徑綜合起來,王厚早早的就確定了遼國出動的兵馬數量,其主攻方向也確定了是在定州路上。

其餘兩邊路都不值一提。高陽關路,遼人派了不少兵馬,但皆是千人左右的輕兵,打破了不少村寨,但也一支支被高陽關的騎兵盯上,最近的消息,已經在說很多都逃回了界河以北。而真定府路,地形優勝,遼人就連騷擾用的輕兵都沒有派出太多。

不過讓王厚來說,若是耶律乙辛去攻打真定府,說不定能有一個驚喜。因為出了一個韓氏望族的靈壽縣,就跟韓鍾一樣,影響到了真定府路的防禦安置。依靠靈壽韓在朝中影響力,靈壽縣中十幾年來都沒有禁軍駐泊,也就是不需要供養禁軍。遼人不來,靈壽縣連個兵營都難找,等遼人剛剛南下,周邊駐泊禁軍移防靈壽的命令就到了,連帶著真定府路的防禦體係,出現了一個個缺口。

隻可惜遼人沒有把握到這個機會。至於太行山西麵的河東,雖然王厚不知道那邊是什麽情況,但想想河東山川地理,隻要不冒進,想輸都難。

俯身看著河北邊地的微縮圖景,王厚也不禁感歎,遼國已經從中國的心腹之患,變成區區邊患了。

黨項昔年雖是猖狂,依然隻能在邊境上騷擾。即是官軍連續輸了三次會戰,黨項人依然連長安都打不下來。但遼國便不一樣,官軍要是在河北連敗三場,就如好水川、定川寨那樣的慘敗,遼軍就能殺過黃河來了。

黨項人的心思也隻在陝西,沒敢窺伺開封,可遼人做夢都想要會獵於汴。

所以說一個是邊患,一個是心腹之患。

但如今的遼人,隻能在邊境上騷擾一番,耶律乙辛所領兵馬倍於定州路,卻不敢南下。兩國相爭,比的是就是國力,耶律乙辛能派幾十支千人隊去鄉中攻拔村寨,卻攻不下有火炮鎮守的城池。真要讓王厚來評價,遼國已經完了,苟延殘喘也喘不了多少年了。

所以這一次對付遼國的關鍵,並非在征戰,而是在消耗。

就像遼人沒有南下保州一樣,王厚也不會貿然北上安肅軍。

他可以確定,耶律乙辛對天門寨圍而不攻,就是在等著他。

一個合格的統帥絕不會輕易踏進對手準備好的決戰之地,耶律乙辛如此,王厚也如此。既然雙方都不願輕易決戰,剩下的就看誰更有手段,逼著對方主動前來決戰。

王厚身後有鐵路,糧秣不虞匱乏,即使安坐在保州也不用擔心吃不飽肚子,軍心士氣更不必說。

所以韓鍾要修鐵路就讓他修好了,一條暢通無阻的鐵路等於是直刺遼軍的利劍,隻要能保證鐵路暢通,半天之內就能把一個將數千人,連人帶裝備一起送到安肅軍。

看耶律乙辛還能不能繼續守定在天門寨外?

……………………

韓鍾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誘餌。

他其實就是自己主動跳上魚鉤,而且還是第二次。

但真正開始隨著一列維修列車,與五百多名士兵,以及上百名鐵路工人行走在野外,韓鍾就下意識的頻頻向四周觀望,時不時的就抬起頭來,確認是否有遼軍出現在視野中。

四下裏皆是曠野,偶有幾座村莊,有的門戶緊閉,也有的已經隻有殘壁斷垣。

遼國騎兵在保州以北的鄉間肆虐,破壞的不僅僅是鐵路,還有數以十計、百計的村莊。就是現在向遠處望去,就有幾道位於不同位置的煙柱,正滾滾散向天際。

在韓鍾的麵前,被破壞的鐵路差不多有十丈長,下麵的道砟一點沒有損壞,枕木也還好端端的鋪在石子上。鐵軌是用道釘固定在枕木上的,如果不是破壞枕木,隻有拿著專用的撬棍才能起出道釘。

韓鍾看看枕木上專用撬棍留下的痕跡,搖頭歎道,“要不是知道這裏是保州管,我都以為是被拆去換修了。”

“估計是想要運走。”陳六說道。

“可惜這些遼賊要失望了,皇宋的幹線鐵軌可沒有遼國的鐵軌那麽單薄。”韓鍾冷哼了一聲,安設在幹線鐵路上的鐵軌,單獨的一根,長度和重量都不是用馬能輕易背走的,他喚過左右,吩咐道,“撬下來的鐵軌應當就在附近,快去找找。”

一幫人受命去找失竊的鐵軌了,爬上樹,走下河,鑽進草叢,隻要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放過。

陳六道,“跟上午的肯定是兩撥人馬。”

韓鍾點點頭,“作案手法都不一樣,肯定是兩撥人。”

上午修好的一段鐵路,遼人就是直接挖開鐵軌底下的道床,在鐵軌下麵填上了火藥,也不知填了幾百斤,四五丈長的一段鐵軌直接被炸成了幾段麻花,有一節甚至飛到了幾十步外,紮進了樹幹裏。還留在道床石子上的鐵軌,也有很長一段變了形,隻能全數更換。對眼前這一段下手的遼人,就斯文多了,相較而言,大概是強盜和竊賊的區別了。

仿佛是為了證明韓鍾方才推斷的正確,才說了沒兩句話,派去尋找鐵軌的人就大聲叫道,“找到了,提舉,找到了!”

遼人把拆下的鐵軌,丟進不遠處的河裏,河水清淺,在河岸上一眼就能看見水下的鐵軌。丟失的八根一根不少。

幹線鐵路上的鐵軌都是上好鐵料,如果有閑暇,遼人肯定會直接拖回去,可惜沒有專用的鐵軌大車,他們甚至連運走都做不到。

待水下的鐵軌一根根的被拖上來,負責保州分局鐵路維修的官員上來問道。“提舉,要不要換?”

這幾段被丟進河裏的鐵軌,隻是在水裏泡了三五天,沒那麽快鏽蝕,如果看外觀,比韓鍾帶來的新鐵軌還要光潔一點,新鐵軌到處都蒙了一層鏽色,而舊鐵軌至少被車輪常年碾壓的正麵,還沒有來得及生鏽,很多地方都是打磨過一般的光滑,其實都還能用。

韓鍾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都換新的。”

舊鐵軌誰知道浸了水會有什麽問題,還是拖回去回爐比較好。至於節約,降低幹線鐵路中段的風險,就是最大的節約。

鐵路工人們從前麵的車廂中拖下換用的鐵軌,扛到安裝的位置上,將一根根長達一尺的道釘捶進枕木中,將鐵軌牢牢卡住,又將舊鐵軌拖上後麵車廂,晚上就拖回車站內的修理廠。

這邊一根根的將鐵軌重新裝上,另一邊韓鍾又派人去檢查附近的鐵路。

既然遼人能明著撬走道釘,搬走鐵軌,那麽也有可能會玩暗的,拔下幾根道釘,卻不挪走鐵軌,讓鐵軌隻靠一兩根道釘固定,日後要是日常檢查的維修工再疏忽大意,說不定哪天就出了車毀人亡的事故。

幾名維修工拿著長柄的錘子,向前後兩頭一路敲過去,當當當的清脆聲漸漸遠去。

頭頂的太陽熱辣辣的炙烤著地麵,韓鍾在太陽下待了一會兒便口幹舌燥,連背後的汗都曬幹了。拿過水壺,才打開喝了兩口,就聽見陳六略嫌急促的聲音,“二郎,遼狗來了!”

韓鍾啪的把水壺的塞子塞上。列車車廂上方,哨兵揮舞著小旗指著西麵的遠處,韓鍾拿起望遠鏡看過去,差不多在四五裏之外,出現了一列騎兵的身影。

望遠鏡中,旗號分明,來自於皮室軍的契丹鐵騎,正直奔而來。

幾聲木笛猝然響起,正在忙碌著的鐵路工人們聽到之後,立刻丟下了手上的所有工作,飛快返回車中。剛剛走遠的維修工也扛著錘子狂奔而回,跳回到車廂裏藏起。

護衛工地的士兵全數起身,結起三列橫陣。

這是神機營派到河北來的最精銳的指揮,與韓鍾關係不錯的都頭張吉,排在前排隊列的最左邊。

指揮使過來向韓鍾請令,韓鍾沉聲道,“此處都托付給指揮你了。”

指揮使大步走到隊列的最前,抽出佩刀平視前方,掌旗官緊隨在他身側,鼓手和號手則在隊列後站定。指揮使的佩刀一舉,咚咚兩聲鼓響,士兵們整齊劃一的開始裝彈。夾雜在隊列中的虎蹲炮組,也同時開始裝彈。

韓鍾回頭叫著陳六,“六哥。”

“來了!”陳六已經從車廂中拿出了三支長槍,分給同伴,都是最新型號的線膛槍,有效射程遠達百步,相較之下,射程隻有一半,而且必須齊射才能有效殺傷敵人的滑膛槍,就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韓鍾的手掌心沁出了汗,他用力捏了捏拳頭,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慌張,“六哥,盯著有身份的打。”韓鍾叮囑著。

“二郎放心。”陳六笑道,“俺的眼力可不差。”

遼騎到了三裏開外的時候,速度開始減緩,看起來是要蓄養戰馬體力,以便突擊。

也就在這短短的一分鍾裏,韓鍾麾下已是嚴陣以待,就是修路的工人都人手一杆火槍。

‘應該不會再跑走了吧。’韓鍾想著,又悄悄的在衣袍上擦掉了掌心中的汗水。

早上修路的時候,剛剛抵達地頭,隨行兵馬就展開防禦,直接從車上拖了四門火炮下來,全都是新式的三零野戰榴彈炮,比舊時同口徑的三寸野戰炮又輕便了一點,不是韓鍾的身份,也拿不到手。

在陣地周圍,又放了二十多具鹿角,全都是用剛剛砍伐的木料和最新出品的鐵絲製作而成——鐵絲出產自開封鐵場,蒸汽機驅動的機器拉製而成,是最新編入名錄的軍資之一,配發的數量很少,但韓鍾手上就有百多卷。

二十多具鹿角並沒有放成一線,連成一排,而是零零散散前後錯落的放置,看著漏洞處處,卻占去了外圍大片空間,極大的限製死了騎兵攻擊的方向。

一兩根兩丈高的木杆紮在地上,中間拴了根繩子,跨在鹿角上空。這繩子一拉,就連那些騎術高超的騎兵,也別想馭馬跳過鹿角。隻能從鹿角的間隙中繞過來。

隨行的神機營指揮更是外鬆內緊,即使坐著休息,也照樣排成了三列橫隊,將上好膛的燧發火槍扛在肩頭,一門門虎蹲炮,就安插在隊列之間。

就在修到一半的時候,有幾個遼騎哨探跑了過來,遠遠地看了一陣,當岑三帶著幾個人趕過去的時候,他們立刻就跑遠了。

岑三跟在後麵,轉了一圈回來,就說他們回去的地方有個宮分軍的千人隊,隻隔了不到十裏。

韓鍾滿懷期待,但他等到中午也沒見到那一千多遼騎,後來派去查看的斥候回報,那些遼國的精銳騎兵早就不在原地,跑得遠了。

陳六中午私下裏就勸韓鍾,說這營地“一看就是鋼針做的刺蝟,換誰誰也不會來咬。”

所以現在韓鍾就不擺出那麽大的陣仗了。

沒提前安置鹿角,守衛的隊列看起來也沒那麽整齊,人都在陰涼處避著太陽。火炮還是從車上拖了下來,不過也用樹枝遮蓋住了,遠遠地看過來,不仔細看,看不到什麽破綻。

現在遼人騎兵果然到了,看到宋軍防備沒那麽森嚴,也如韓鍾所願的開始接近。

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直到雙方相距隻剩兩裏的時候,遼騎突然停了下來。

韓鍾呼吸都停住了,緊張的看著對麵的遼人。他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在為接下來的衝刺,幫戰馬積蓄體能。如果是,或許就是一場撬動定州軍事的大戰。如果不是——

遼人並沒有讓韓鍾等待太久,此刻旌旗一展,數百騎兵便直衝而來,蹄聲驚天動地。

韓鍾眉眼一跳,大聲叫道,“火炮。!”

四門藏在樹枝下的火炮,終於被亮了出來。將遮蓋用的樹枝雜草拋到一邊,等待已久的炮組立刻開始裝藥、上膛。

官軍已嚴陣以待,可那遼騎就隻跑了不到半裏,就一撥馬頭,向左繞了個半圓,竟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了。

領隊之人撥馬轉身,轉頭就跑了,數百騎兵馬蹄陣陣,一齊跟著遠去,隻留下漫天塵煙和目瞪口呆的大宋官軍。

韓鍾呆呆的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呆呆的道,“要是不那麽早下令亮出火炮就好了。”

“不是二郎你的錯,”陳六安慰道,“是神機營的兵練得太好了。”

他回頭望了望人人挺胸而立的神機營,即使士氣,也是第一流的,更不用說訓練了。能在短短一分鍾的時間內整隊臨敵,這樣的隊伍陳六過去在西軍中都沒見過幾支。

韓鍾已經對立下大功的期待失去動力了,“在保州州境上流竄的北虜比預計要多,中間肯定有所聯絡,現在遇到的一個兩個跑了,剩下的肯定知道我們有防備。”

“不一定,”陳六說道,“指揮那隊北虜的大將,肯定是個愛冒險的性子。說不定前兩次都是在設法讓我們心情緊張,直到第三次,再也緊張不起來了,他們就真的會殺過來了。”

“是嗎?”韓鍾帶著懷疑的問。

“希望會吧。”陳六說了實話。

“希望會。”韓鍾期盼著,他現在就希望能用好好的立下一番功勞,證明他沒有虛度這幾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