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妖媚的錦衣男子緩步走到張仲堅身前,停住腳步輕聲說了四個字。他一路走過來,錦衣翩然,步態從容,俊美的麵容上波瀾不驚,神態淡然。
張仲堅將肩膀上的羽箭緩緩的拔出來,血一下子噴了出來。李閑刷的一聲撕下來一條衣衫,從鹿皮囊中取出金瘡藥倒在傷口上,然後包紮起來。張仲堅沒有拒絕,隻是笑了笑道:“其實沒必要包起來的。”
李閑撇了撇嘴道:“現在不死,現在包。一會兒死,那是一會兒的事。”
張仲堅哈哈大笑起來,這才轉過頭看向那妖媚男子道:“文老妖,這麽多年了,你他媽的怎麽還這麽妖?”
文刖也不生氣,淡淡一笑,指了指張仲堅一臉的絡腮胡須說道:“這麽多年,你不也還是一個德行?”
張仲堅在臉上摸了摸自豪道:“有本事你也長出來我看看?”
這話尖酸刻薄了些,可文刖竟然還是不生氣,臉上的表情依然淡然,就好像張仲堅在譏諷的是別人,和他沒有一點關係似的。他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張仲堅,那樣子就好像在看一個笑話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道:“有本事,你不長胡子試試?”
張仲堅一怔,隨即罵了一句:“閹人”
文刖緩緩搖了搖頭道:“詞窮了?”
張仲堅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將已經砍得崩出了缺口的橫刀隨手丟在一邊道:“不亂扯了,文老妖,可不可以商量個事?”
文刖微笑道:“讓你開口求人想來是極難的,這我倒是受寵若驚了。說吧,我聽著。”
張仲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道:“我和你光明正大一本正經的打一場,就當是補上十幾年前在大興城咱倆沒打完的那一架。無論輸贏,我留下,讓我的兄弟們走。”
文刖搖了搖頭道:“以前你沒這麽白癡。”
張仲堅歎道:“文老妖,你就不能灑脫一回?”
文刖道:“我從東都千裏迢迢的趕來,帶了一千二百龍庭衛好不容易把你們堵住,你覺得我會就這麽輕而易舉放你們離開?張仲堅,你從來都不是一個白癡的,何故說出這麽白癡的話來?不過……”
文刖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我倒是可以放你一個人走的,甚至可以放走很多人。你知道的,你死不死,你逃不逃,其實我並不怎麽在意,因為……陛下不在意。我隻在意陛下在意的,這道理真的很簡單不過了,你怎麽還是想不通又或是……存了僥幸之心?”
他將視線緩緩的移到李閑臉上,似乎是不由自主的發出了一聲讚歎:“好一個標誌清秀的少年郎。”
張仲堅皺眉道:“文老妖,你已經勝券在握,何必再耍這份心機?你覺得,你說能放走我,放走大部分人,我們就會內鬥?”
文刖笑了笑道:“我隻是想讓你們都更清楚事實而已,有時候,人沒有必要為了別人而送死。”
張仲堅搖了搖頭,緩緩道:“我有一個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
這句話讓原本古井不波的文刖臉色忽然一變,他眼神猛的一閃,視線定格在張仲堅的臉上,過了一會兒,他歎了口氣說道:“我很羨慕你。”
他掃視了一遍不遠處的一地屍體,沉默了很久。
“你們走吧”
文刖揮了揮手道。
張仲堅皺眉道:“文老妖,你又想怎麽樣?你這陰柔的性子就不能改一改?十幾年沒見難道你每天都吃齋念佛的?”
文刖淡淡道:“我手上的血腥味太重,心裏的陰暗太濃,就算吃一輩子齋禮一輩子佛,佛祖也不收我,該下地獄我還是要下地獄的。放你們走,不是因為我忽然發了善心,而是因為……你們剛剛殺了不少突厥人。”
他語氣肅然道:“不管你們是什麽身份,馬賊也好,叛逆也罷,但你們才為我大隋殺了一群侵略者,我不能就這麽立刻將你們都殺了,那樣的話顯得太刻薄了些。”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笑了笑:“當然,我也不是真的放你們走。”
他伸出手指數了數:“一,二,三……一共十九個人,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先逃,一個時辰之後我出發去追。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天真的能逃掉也說不定。”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對了,你們在山腳下留下來看護馬匹的那五個人已經死了,不過你們的戰馬我倒是沒動,如果你們動作足夠快的話,一個時辰足夠跑下山找到馬,然後一口氣往北跑進入草原,如果那樣的話,或許我真的就沒有辦法繼續追下去了。”
張仲堅剛要開口,李閑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攔在他身前,李閑看著文刖的眼睛說道:“雖然不知道你耍什麽花樣,但希望你說話算話。”
文刖輕笑道:“你可以試試的。”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李閑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聲音很輕的說道:“你知道我多想殺了你嗎?你多活了十三年,連累了多少人?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何故還要拉上這麽多人一起死?當年在東都,你就不該活下來的。這些年,你已經害死了多少人?”
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你不覺得自己就是個沒用的禍害?”
張仲堅拉著李閑的胳膊急切道:“安之,別聽他胡言亂語。”
李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吐出,側頭對張仲堅笑了笑:“阿爺,放心。我知道他想幹嘛,也知道自己……確實是個禍害。”
他回過頭看著文刖道:“我是來禍害大隋的,雖然我是個膽小鬼怕死怕疼怕危險還非常他媽的怕麻煩,但既然十三年前那個老太婆信得過我,我怎麽也不能讓她老人家失望吧。我這個人最不願意欠別人人情,那一碗米湯的債,我怎麽也得想方設法的還給人家。”
文刖眼神一亮,隨即歎道:“少年郎,你難道不知道,這樣說是在逼我快點殺死你嗎?”
李閑撲哧一聲笑了:“好不容易出宮一次的妖物,你不玩夠了舍得回去?”
文刖臉色瞬間變了,眼神中的陰寒如刀子般令人心悸。
“那好!”
他的憤怒似乎一瞬間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淡然:“我就看看,你能陪我玩多久。”
李閑回身對張仲堅道:“阿爺,咱們走。”
眾人轉身走向山下,圍在四周的錦衣士兵緩緩的分開一條通道。走出去十幾米遠,忽然聽到文刖在後麵淡淡說道:“記住,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李閑頭也不會的比劃了一個中指朝天:“聒噪!”
進了山林之後,他們沒有急著往山下跑而是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血騎和鐵浮屠僅存的十九個人圍成一圈,低聲的討論著什麽。文刖站在樹林邊看著他們,嘴角漸漸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咱們分開走吧。”
朝求歌低聲道:“一會兒找個隱秘的地方,我換上安之的衣服帶幾個人往別的方向走!”
李閑心中一暖,拍了拍朝求歌的肩膀說道:“小朝哥,沒用的。那個老妖有一千多人,咱們隻有十九個人,就算一個人選一個方向跑,他們都有的是人攔截。現在這個時候,反而不如聚在一起衝出去的機會大一些。”
張仲堅道:“文老妖說咱們的戰馬還在山腳下,那裏……去不得。”
鐵獠狼點頭道:“他既然放了話出來,那裏必然設了埋伏,隻怕咱們才露麵就會被連弩射成刺蝟。”
洛傅想了想說道:“如果不下山呢?”
眾人都靜下來,都覺得這是一個辦法。
洛傅繼續道:“論對山裏的情況,文老妖不如咱們熟悉。隻要在山裏兜圈子,不一定就甩不掉他們。雖然咱們人少但更靈活,隻要找個隱秘的地方躲起來,他們就算有一千多人也照樣不好尋找,隻要拖到天黑,咱們再找出路。”
眾人都表示讚同,唯獨李閑一言不發。
“安之,你在想什麽?”
“沒!”
李閑笑了笑道:“就按三十七哥說的辦,咱們先找地方躲起來,難道文老妖讓咱們下山咱們就下山?”
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眼神中有一絲不一樣的味道一閃即逝。
他問張仲堅:“阿爺,這個文老妖真的很厲害?”
“最起碼我打不過他。”
張仲堅回憶了一下說道:“十幾年前我曾經和他交手過,那次看起來是打了個平手,但其實還是我輸了。他慣用刀,但為了公平他與我徒手交戰。我的功夫全在一雙拳頭上,即便那樣我還是落了下風。”
“如果不是後來有個朋友暗中相助的話,那天我不一定能走得了。”
“朋友?”
“二打一啊,阿爺你不實在啊。”
這種情況下,李閑居然還有心情凱渥玩笑。
張仲堅笑了笑道:“沒有,我朋友那天去了皇宮偷酒喝,結果被人發現,宮城示警,文刖不得不趕回去處理。”
“洪七公麽?!”
李閑詫異道:“居然跑去皇宮裏偷酒喝。”
“什麽洪七公!是翟讓。”
張仲堅道:“這輩子唯一能跟我喝酒打個平手的人。”
翟讓!
李閑歎道,這個家夥怎麽無處不在?之前聽賀若重山說是翟讓救了他,現在又和阿爺扯在一起,這個家夥不好好當他的法曹小官,到處亂跑什麽。
“咱們走吧”
張仲堅起身道。他回身看了文刖一眼道:“別讓人家等急了。”
他歎了口氣道:“打了一輩子獵,今天咱們也當一回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