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話音,寧雙雙自帳後徐徐轉出。
一身嬌黃在散淡星輝下蒙著層冷色,也將她本應甜美的表情襯得似笑非笑。
的確,這語氣,這語意,即便是配上甜軟的聲音也不免讓人遍體生寒。
定是誤會了。
也難怪,在這樣一個歡騰的夜晚,堂堂七皇子宇文玄朗不去陪伴即將過門的羅筠笙卻和一個小宮女待在一起,還是在帳子旁邊,此前又“騙”走了礙事的宇文玄錚,倆人的語氣還頗有點打情罵俏的意味……
然而下一刻,擔心的則不僅僅是這件事了。
蘇錦翎指尖發涼。
寧雙雙是來了多久?聽了多少?她和宇文玄蒼的事……她在想可不可以用謊言遮掩,可是除了宇文玄蒼,宇文玄朗會叫哪個人為“四哥”?且宇文玄蒼身居高位,百忙之中卻單單托貴為七皇子的宇文玄朗特意給她稍一句看似無關痛癢的話,而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宮女,有什麽資格“擔心”高高在上的煜王?而關鍵的是,寧雙雙現居雪陽宮,賢妃亦格外疼愛她,聽說還有意撮合她和宇文玄錚……
宇文玄朗負在身後的手不覺緊緊攥起。
寧雙雙是來了多久?聽了多少?四哥因要鏟除太子而滯留帝京,此前報的卻是墮馬受傷。
當時的場景很是真實。
四哥的驚帆馬忽然發狂,導致四哥為了避免衝撞禦駕而奮不顧身,而驗證結果是那匹馬事先被喂食噬魂草,才性情大變。於是,四哥不僅要留在帝京養傷,還要調查究竟是誰膽敢對王爺的坐騎下手,此舉所要針對的是煜王還是當今聖上?
可謂是天衣無縫了,而今卻偏偏在此刻出了岔子。
今日驚馬事件導致車隊延時出發,而蘇錦翎所乘坐的車在最後方,所以前麵發生的事她未必清楚,而且她一直那麽鈍……四哥擔心她,所以隻言“留京有事”,她自是對四哥深信不疑。然而寧雙雙就不那麽簡單了,她隨寧致遠守邊數年,耳濡目染,自是較普通女子機警聰敏,觀察入微,善於分析判斷。就算此前不知實情,方才又一直和禁衛們拚酒,應是已知煜王墮馬一事。
當然,或許是自己過於敏感,也隻需幾句謊言便可遮掩這兩者間的細微差異。然而他從羅筠笙口中得知,寧將軍是有意與皇室結親,且方才父皇話裏話外也有此意,而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宇文玄錚。可以說,宇文玄錚若是能同寧雙雙結親,便等於給清寧王又添了對強有力的羽翼,不禁令他懷疑父皇現在有意扶植宇文玄逸,這也便是四哥決定提前動手的原因之一。所以若是寧雙雙真的將方才之事告訴宇文玄錚,哪怕隻是“無意”的說上一句,後果將不堪設想。
一根銀針已隱在指間,雖然負手身後,他卻仿佛看到它正閃著森冷的光。
寧雙雙虛虛的靠著帳子,看樣子似是飲了酒,有些弱不勝力。雖仍是在笑,卻不似往日甜美,那水靈靈的目光也蒙了層霜,竟好像穿過了他的身體看到他手上的銀針,進而窺見他的心。
她忽然一笑,換了個姿勢靠在帳子上,仰望星空,似是自言自語道:“如今,要怎麽樣呢?”
她那般虛弱,好像根本沒有任何反擊能力。
宇文玄朗指尖一抖,心卻依然警惕。
“有些人天生就討人喜歡,別人就是再修煉千年,也是追不上的。”
話至此,已是微有傷感。
宇文玄朗眉心微攢。莫非……她真是以為自己與蘇錦翎有私情?
“而有些人,天生就是讓人討厭的,即便怎麽努力,還是無法改變。”
這一句,莫非是因了宇文玄錚?
他收了銀針,靜靜看她。
蘇錦翎心下亦是一動,這丫頭,難道是……
“七殿下,我知道以前我總捉弄你。我是故意的,你們討厭我,我也知道。隻是羅姐姐那般照顧你,你怎麽忍心?我知道男人三妻四妾都很平常,像我爹隻娶我娘一人實屬罕見。我娘又隻生了我一個,自是覺得對不起我爹,屢次勸我爹納妾,我爹都不同意。”她歎了口氣:“然而世上有幾個我爹一樣的男子呢?你已是有側妃姬妾數人,羅姐姐以後過了門,哪怕是正妃,也不過是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你也還會娶別人,比如……”她盯了蘇錦翎一眼:“久了,你也就不喜歡她了。如此,為什麽不趁現在對她好點呢?為什麽還要同別的女人在一起?七殿下,你和羅姐姐在一起的時候從未笑得這般開心……”
蘇錦翎剛要開口解釋,宇文玄朗就抬手製止了她。
她以為他已經編好了說辭準備講清楚,豈料他隻是上前一步,而後……走開了。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那消失在夜幕中的頎長背影。
如此,豈不是默認了他與她是在……
然而與她的擔心比起來,這誤會便顯得微不足道了,可是,她又要如何麵對寧雙雙呢?
“錦翎……錦翎……”
一聽這大嗓門,蘇錦翎就知道情況要惡化了。
她頭大的望向那個聲音的來源,便見一個人影迅速接近。
即便距離尚遠,即便身後火光跳躍難以看清他的神色,然而她知道那絕對是興奮的表情。
“父皇讓我參加圍獵了,哈哈……”
寧雙雙一身嬌黃的騎裝即便在隻有星光的夜幕下也分外惹眼,宇文玄錚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直接掠過她的身邊奔向蘇錦翎。
“錦翎,明天你看中什麽盡管告訴我,我都為你收入囊中!”
寧雙雙看著這邊,神色分外平靜。她站直了身子,緩慢的,卻是堅定的走進帳中。
蘇錦翎隻見有一線光陡然一亮,隨後繼續持續黑暗。
“八殿下……”
“哈哈……呃,怎麽了?”宇文玄錚兀自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無法自拔。
“寧姑娘……”
“管她幹嘛?”
蘇錦翎忽然有些生氣,推了他一把:“你可真能給我找麻煩!”
宇文玄錚身高力壯,蘇錦翎這一推仿若蚍蜉撼樹,不僅沒有推動他,自己倒退了一步。
“你這是怎麽了?你不替我高興?”
“我……”蘇錦翎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宇文玄錚應不知道寧雙雙對他有意,關鍵是他對寧雙雙頗有成見,如果現在讓他得知還不定鬧出什麽熱鬧,可若是拖下去,依他的熱情,寧雙雙更要對自己有意見。她好容易得來一個朋友,斷不能讓宇文玄錚給破壞掉。
“八殿下,明日還要起早趕路,奴婢先去歇息了。”
“好,你去休息。”宇文玄錚也不攔著:“慢慢走,別害怕,我就在這看著你……”
隻幾步路,你看什麽看啊?還那麽大嗓門,生怕別人聽不到嗎?
蘇錦翎忽然發現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陷入言情小說的俗套中,便是她喜歡他,他不喜歡她,他卻喜歡另一個她,另一個她又不喜歡他而是喜歡另一個他,而另一個他又……
她已經把自己繞迷糊了,偏偏宇文玄錚又加了句:“蓋好被子,這邊的夜涼,小心著涼……”
她一頭鑽進帳中,狠狠撂下帳簾。
寧雙雙已經躺在地鋪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看樣子已經睡著了。
她躡手躡腳來到自己的鋪位前,剛掀起被子……
“我還是頭回見到宇文玄錚也會關心別人……”
她的手便懸在那。
帳子很厚,隔絕了外麵遙遠的歡聲,亦隔絕了蟲聲夜唱,這一方小小的空間此刻是死一般的靜寂。
“爹娘隻生我一個,從小我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邊城雖苦,可是我也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有的人都圍著我轉,揀世上最好聽的話誇獎我,我一直以為,我是天下最優秀的人。姐姐的大名傳到邊城……嗬,我又騙了姐姐了,其實當時我是不屑一顧的,因為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出色。我來帝京,就是為了同姐姐比一比。同樣的衣著,同樣的發式,更會比出高下吧。我還是認為我不比姐姐差,可是這樣才輸得更慘。若是以前我說對姐姐有所崇拜是虛言的話,而今卻是徹頭徹尾的崇拜了。”
她甜潤的聲音在空寂的帳子裏演繹著陌生的語氣。
“不過我相信終有一日我會超過姐姐的,可是在此之前,希望姐姐能夠和七殿下保持距離。羅姐姐不僅是我的表姐,更是雙雙想要盡心保護之人。姐姐將來是否嫁給七殿下我管不到,可若是想要爭這個正妃的位子,雙雙絕不答應!”
帳子再次陷入沉寂。
蘇錦翎心中波瀾翻滾,千言萬語卻湊不成一句能出口的話,因為即便她否認了,即便搬出事實存在的宇文玄蒼,寧雙雙會相信嗎?
世間最難道清的就是一個“情”字,因了不同的人,演繹出不同的橋段,不論結果如何,過程總是折磨人的,不僅折磨當事人,連旁觀者亦不能幸免。
女人的友誼真脆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