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覺得車裏悶,就出去走走,也省得玄錚總在車外麵轉悠。”
話音未落,就聽車廂傳來敲擊聲:“錦翎,你睡了嗎?”
蘇錦翎一把撩開窗簾,正對上宇文玄錚探頭探腦的窺視:“嘿嘿,我看你那彤雲跟在馬車後麵怪沒意思的,就替它來看看你。”
宇文容晝朗聲大笑:“出去走走吧,外麵的風景可是要比這小窗子裏看到的壯麗得多!”
未及蘇錦翎應聲,宇文玄錚已經伸出手,似是要把蘇錦翎直接從小窗子裏扯出來:“還不快出來,父皇都嫌你煩了……”
很快,車內隻剩宇文容晝一人。
他微掀了眼簾,眸中盡是溫和之色,卻又隱著一絲黯然。
畢竟,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外麵的風景……蘇錦翎,你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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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雲山高大雄壯,雲氣自天而降,流瀉著鋪撒在山腳,波浪般起伏蕩漾,使得整座山好似懸浮在空中一般。拾階而上,仿佛行雲踏浪。
花草亦籠在霧中,時而有流嵐繞身,捎來淡淡的奇異香氣,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因為祭天,為表虔誠,所有人皆棄車馬,步行攀登。
人人儀容工整,神色端凝,除了腳步與衣袍窸窣,連半點咳嗽聲都聽不到。
蘇錦翎抬眸望向走在最前方的皇上……在眾人麵前,他又成了那個掌攥天下,權衡眾臣的王者。他昂首在前,步履堅定穩健,仿佛不曾於昨夜咳得未眠,仿佛不曾藏起那染血的帕子,仿佛不曾對她說“連累你也跟著休息不好,這一趟下來怕是又要瘦許多”……
皇上已是明顯的瘦了,可是那挺括的雙肩似是仍能扛起千鈞之重,即便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會屹立不倒。
那最高的位子,隻能坐上一人,一旦坐上去,就要擔負天下眾生,至死方休!
宇文玄蒼,你做好準備了嗎?
微側了頭,那雪衣之人恰好落在視線邊緣,她隻需再移一移目光,就可對上那雙冷銳的眼。
一路上就是這樣,不遠不近,隻要她轉了眸子,定是能看到他,好像他就是預備在那等她看到,卻是無一句話。
默然轉頭,繼續前行,卻是腳下一絆……
是皇上伸手扶住了她:“在這樣高的地方,定是要步步小心,否則一個閃失,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皇上這幾日的言語總似意有所指,卻又不敢胡亂猜測,於是急忙斂了心神,仍忍不住向下望去。
他們現在已行至半山腰,時值辰巳之交,四圍雲霧已開始散去,於是山色崢嶸漸漸顯露。
距離她腳邊三尺遠處,便是懸崖,即便有鐵鏈加以維護,依然可見崖壁遍生青苔,時有古樹旁逸斜出,一眼望去,盡是青翠,然而其下又有流嵐匯聚,令人難見其底,更顯深邃幽曠。
方才她就擔心害怕,不敢下視,而今她隻看了一眼,頓覺頭暈目眩,連忙掉轉目光。
皇上微微一笑,放了她,繼續邁步。
她一邊跟上,一邊回頭看了看後麵迤邐的隊伍。
眾人按身份高低排列,左右皆有龍翼軍護衛,可是……
山勢險峻,若有埋伏……
眉心微蹙。
雖是出行緊急,卻也準備周密,比如皇上的禦駕就準備了十幾輛一模一樣的以混淆視聽。這一路上,偶爾也有一些驚險,但無傷大雅,多是誤會所致,所以可謂是一路太平,不由不讓人欽佩景元帝果真是治下清明,頗受百姓愛戴。可是不是因為太過順利所以才會讓人隱隱不安,總覺得似乎要有大事發生,就在人們最容易放鬆境界的時刻?
她暗笑自己,定是前世看了太多的電視劇,而電視劇是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才製造了那麽多的危機,她怎麽可以有事沒事的拿出來嚇自己,倒像是祈禱一場危險趕緊降臨一般。
可是仍忍不住時時留神,卻隻看見樹木蔥蘢,奇花吐豔,蜂蝶翩躚,隻聽得林鳥亂鳴,流水潺潺,輕風過隙。
她的確是太緊張了,有那麽多的龍翼軍護衛,還有眾位身手不凡的皇子……
想到這,忍不住再次回眸,恰恰對上那雙冷銳的眸子。
他在一直看著她嗎?還是一直在等著她望向他?抑或不過是碰了巧?不過人們常常把這種湊巧稱作……緣分!
心下一跳,急忙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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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王即便不在京輔政,亦不得閑,早先於大隊出發,趕去對祭壇內外各種建築及其設施進行全麵的修葺部署。
景元帝自繼位以來凡事一律從簡,隻在登基第一年進行了祭天,然後便歎勞民傷財,耗時耗力,而後,那祭台便空置二十餘載,而今重新啟用,修葺著實是件大規模的勞心費力又不易討好的事,而且時間又極緊急。
眾人一致推舉清寧王擔當此任,理由自是宇文玄逸一向才智出眾,凡事皆能出奇製勝,那麽這等艱巨於他而言自是不在話下,所以由他出馬再合適不過。
但凡遇到此類棘手事件,一麵是有人故意陷他於不義,一麵是有人意圖利用此事令他立功立業,更展聲威,一切全憑他自行掌握。成,則封賞浩大,然而隻要某處少有疏忽,就易被人拿住把柄,功虧一簣。
不僅是祭壇,就連皇帝祭天經過的各條街道皆要休整滌塵懸紅,使之麵貌一新。
有眾人推舉,又再無人毛遂自薦,清寧王便鄭重領命,貌似欣然。
蘇錦翎暗自猜想,這一路的平安順利怕就是他的功勞吧,況一路行來,所經街道皆幹淨整潔,肅穆中不失歡快,明麗中不失莊重,均是一派祥和之氣,可見他著實細心周到,就連皇上也時不時的頷首微笑,頗為感慨。
欽佩之餘,也會擔心那人這般辛苦忙碌,身子會不會受得住。
一路隻聞自華雲山傳來有關修葺進程的奏報,卻是不見那清雋之人。日前車馬剛行至壇廟,早有人候在門口,言祭壇一切準備妥當,而清寧王已前往犧牲所察看為祭天時屠宰而準備的牲畜。
眾皆驚歎,大讚之餘也不乏有人心存疑慮。
也難怪,從帝京到華雲山,一路疾行,除於驛站更換馬匹,大多遇宮不駐,遇店不歇,就連官員的朝拜也免了,於是原本近兩個月的行程隻二十餘日便結束了。這樣短暫的時間,就算生出三頭六臂也無法一一籌備齊全,偏偏他宇文玄逸做到了,至目前為止又讓人挑不出岔子。基於人心裏但凡對出乎意料的事便要生出些疑慮的慣性,所以一部分人在提心吊膽,一部分人準備幸災樂禍。
皇帝更是積極,突然病發又突然病愈後,便一直處於齋戒狀態,所以祭天之前的三日齋戒早於路上超量完成,亦於路上便命人早早寫好祝版上的祝文。這般迅捷,直令一幹人心存疑慮,卻又不好發問。隻有蘇錦翎明白,皇上是想盡快祭天完畢,好去尋那位大|法師,因為皇上的病再也耽誤不得了。
而清寧王時時關注皇上的行程,料定皇上今日恰好駕到,便於前一日宰好牲畜,製作好祭品,整理了神庫祭器,專待皇上登臨,結果再次備受讚譽。
又令太常寺卿率部下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樂部就緒樂隊陳設,最後由禮部侍郎進行全麵檢查。
這一切,皆在皇上率眾人來到山腳之際準備完畢,隻待皇上一到便可直接登臨。
因為祭天時辰為日出前七刻,所以他們還是來得早了,於是中途停步,日暮時便在一處緩坡休息。
山間風涼,夜露濕衣。
蘇錦翎裹著厚厚的貂裘,依然凍得鼻尖冰涼。她隻不明白,既然要分作兩日行程,為什麽不於山間建一座房子,竟是要連皇上都要跟著露宿受凍。
皇上卻說,既是來祭天,自是要心懷虔誠,才會得到上天憐恤,禳災祈福。
皇上經了這一日勞累,身體愈發虛弱,這一句後便沉沉睡了。
隨行的王公貴族各有準備,均裹了厚重的皮草就地臥倒,一眼望去,蜿蜒迤邐的鋪了一路,很是有趣。
一會工夫,便四下靜寂,隻聽得山呼林嘯,火光劈啪。
她卻了無睡意,對著被火光隔絕的黑發呆,又見守衛的龍翼軍於火光中仿佛化作肅穆的雕像,頓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目光遊移,自覺不自覺的尋找那個雪色的身影。
當然,她知道她是看不到他的,因為下午時候,皇上閱畢祝版,便遣煜王代其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壇看神位,去神庫視邊豆、去神廚視牲……他這會應是歇在山頂的齋宮吧。
夜風清冷,心底平靜無波,卻空得沒有邊際。她數次起身想要四處走走,於是那火光中的雕塑便活過來,很有禮貌的將她送回原處休息。
她隻得靠著石壁,任由搖曳的火光在視線一點點的模糊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