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則有她的想法:她十五歲淪落風塵,閱人可謂豐富。多才多情的公子為數不少,可有幾個能情有獨鍾?幾個能真正關心體貼女人?十六歲時她曾委身於鬆江舉人陳子龍。陳公子也算才情橫溢,熱心教她詩詞音律,使她獲益不小,可偏偏又性情不合,終於鬧得各奔東西,讓她心傷欲碎。如今遇到的錢謙益,才華自不用說,二十八歲就考成了探花郎,詩詞享譽一方。雖說年紀大些,可有情有趣,對她又是這般關照,與他在一起,她覺得生活是那麽安穩恬靜、有滋有味,年紀相懸又算得了什麽呢?
既然兩人情投意合,其它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麵對柳如是的一片癡情,錢謙益無法再猶豫退縮,終於在這年夏天,正式將柳如是娶進了家門。
他倆的婚禮辦得別出心裁,租了一隻寬大華麗的芙蓉舫,在舫中擺下豐盛的酒宴,請來十幾個好友,一同蕩舟於鬆江波濤之中。舫上還有樂伎班子,在熱鬧悠揚的蕭鼓聲中,高冠博帶的錢謙益與鳳冠霞帔的柳如是拜了天地,又在朋友們的喝彩聲中,回到酒席邊,喝下了交杯酒。
婚後,他們老夫少妻相攜出遊名山秀水,杭州、蘇州、揚州、南京、黃山,處處留下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柳如是問丈夫愛她什麽,錢謙益說道:“我愛你白的麵、黑的發啊!”言外之意是無一處不愛她;接著,錢謙益又反問嬌妻,柳如是偏著頭想了想,嬌嗔地說:“我愛你白的發、黑的麵啊!”說完,兩人嘻笑成一團,儼然是一對打情罵俏的小情人。
一番遊曆之後,他們都特別鍾情於杭州西湖的明麗風光,於是在西湖畔修築了一座五楹二層的“絳雲樓”,畫梁雕棟,極其富麗堂皇。夫妻倆安居其中,日日欣賞西湖上的朝霞夕雨。春花秋月,時光如詩一般地靜靜流過。
甲申之變,崇禎帝自縊於煤山,江南舊臣謀劃著擁立新君。馬士英推崇福王朱由崧,錢謙益則擁護潞王朱常範,最後福王得勢做了弘光皇帝。錢謙益害怕新朝廷與自己過不去,就趕忙巴結當權的馬士英,竟也獲了個禮部尚書之職,雖是空銜,卻讓他覺得安穩而風光。
可是不久清軍攻破了南都,弘光朝廷為時一年的生命宣告結束,中國頓時成了滿清的天下。錢謙益作為舊朝遺臣,又是一方名士,必定會引起新政權的注意。不奉新朝便忠舊主,他麵臨著命運的選擇。柳如是目睹了清兵破城、掃蕩江南的種種慘象,內心悲憤不已,如今既然已是清朝的天下,她勸錢謙益以死全節,表示忠貞之心。錢謙益思索再三,終於點頭同意了柳如是的建議,兩人說好同投西湖自盡。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錢謙益與柳如是兩人自己駕了一葉小舟,飄進了西湖。朦朧的月光冷冷地照著他們,柳如是一臉悲切而聖潔的表情,而錢謙益卻露出幾分不安。船上擺著幾樣菜肴和一壺酒,柳如是斟好酒,端一杯給丈夫,自己舉起一杯,緩緩說道:“妾身得以與錢君相識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與君同死,死而無憾!”錢謙益受她的感染,也升出一股豪壯的氣概,舉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紅顏知己啊!”兩人幽幽地飲完一壺酒,月兒也已偏西,柳如是率先站起身來,拉著錢謙益的手,平靜地說:“我們去吧!”錢謙益從酒意中猛地驚醒過來,忙伸手到船外攪了攪水,抬頭對柳如是說:“今夜水太涼,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水冷有何妨!”“老夫體弱,不堪寒涼。”柳如是知道他是難舍此生,心有悔意,此時她也滿懷悲涼,無心勸他什麽,隻有緊緊偎在他懷中,一直坐到天亮。
錢謙益推說水涼不肯再去投湖自盡,柳如是隻好退讓二步,說:“隱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對得起故朝了。”錢謙益唯唯表示讚同。
幾天後,錢謙益從外麵回來,柳如是發現他竟剃掉了額發,把腦後的頭發梳成了辮子,這不是降清之舉嗎?柳如是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錢謙益卻抽著光光的腦門,解嘲道:“這不也很舒服嗎?”柳如是氣得衝回了臥室。
其實,錢謙益不但是剃了發,甚至還已經答應了清廷召他入京為官的意圖。柳如是百般勸說無濟於事。臨行前夕,正逢中秋佳節,柳如是與錢謙益泛舟西湖之上,一個是悲傷纏綿,一個是滿懷喜悅,這一夜,兩人與往常不一樣,都悶悶地飲酒,很少說話。柳如是看著眼前熟悉的湖光月色,吟了一首詩給錢謙益:
素瑟清樽迥不愁,柂樓雲霧似妝樓;
夫君本誌期安槳,賤妾寧辭學歸舟。
燭下鳥籠看拂枕,鳳前鸚鵝喚梳頭;
可憐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蕭向碧流。
她想用柔情和寧靜甜蜜的生活圖景挽留住丈夫,可錢謙益已動功名之心,一下子哪裏收得回來。
錢謙益到京城後混得並不理想,他一心想著宰相的高位,最終還隻是得了個禮部侍郎的閑職,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而遠在西湖畔獨居的柳如是接二連三地寫來書信,一麵傾訴相思之苦,一麵勸他急流勇退,回去與她同享縱情山水之間的隱居生活。慢慢地,錢謙益動了心,想到:“功名富貴,貴在知足,年逾花甲,夫複何求!”終於下定了決心,於是向朝廷托病辭官,很快便獲得了應允,脫下官袍,再度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