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你都並不開心,親愛的張。”格林太太道。
清沂沒有吭聲,嘴巴裏這一根小黃瓜居然還沒嚼完。
“你來這裏三年,三年內,我的房客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有一個房間已經換了幾個主人了。但是你呢?你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交朋友,對嗎?”
“你在學校讀書,但是你和同學們交朋友了嗎?沒有吧?我從來沒見過你和男孩子出去打籃球,也不曾見過你和女孩子相約去看電影。你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麽。這就像,就像日本那些拒絕與人交流的OTAG,OTA……”
“OTAKU(宅男)。”清沂吞咽掉嘴裏的小黃瓜,接口道。
“對,就是那種人。你總是抗拒著外界,你像是執意一個人生存。你不信任別人,你也不敢和人談得太深入。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為什麽你不肯向別人敞開心扉,不肯讓別人多點了解你呢?”
放棄了對剩下的小黃瓜的進攻,清沂拿過餐巾紙,擦擦嘴角,搖搖頭:“我……我不知道怎麽和別人相處……我真的不知道。”
“從小,我身邊就沒有朋友。小學時,我就讀的班上全是以為自己老爸很有錢的同學。真的,您想象不到那種情況,一群隻會攀比父輩財富的孩子,他們交談時會是怎麽樣的心態和語氣。”
“家裏的傭人、保姆、家庭教師,沒有一個是為了我而接近我,全是為了錢,為了豐厚的薪水。而哥哥們隻會和我離得遠遠的,好似我不是他們親弟弟一般。所有人都帶著虛偽的笑臉,我不能信任他們。”
“每當我犯錯誤,爸爸就會嚴厲地訓斥我。嗯,中國人提倡‘棍下出孝子’,為了教育孩子,甚至會采用體罰的形式。我要是站著接受批評還好,要是敢反駁,就會被按在椅子上打一頓。”
格林太太掩住嘴,湛藍色的眼珠子裏滿是驚駭:“上帝,太野蠻了,怎麽可以這樣對一個孩子?!”
“沒錯,很野蠻,但是也很有效,至少我長了記性,沒有挨過第二次棍子。”清沂淡淡地說道,似乎在說一個不屬於他的故事。“在中國,父親的權威性是很重的。我一直不敢惹他生氣,直到我來美國讀書——這是我人生中最瘋狂的事情,也是我第一次出於自己意誌所選擇的事情。在這裏,他管不到我。”
“按道理來說,我一旦離開那個讓人作嘔的環境,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但我悲哀地發現,我還是失敗了。被熏陶了二十幾年的我,沒辦法忽然學會交朋友。我不知道該怎麽搭訕,我不知道該怎樣稱讚對方,我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討厭我……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於是,我開始玩網絡遊戲。在遊戲中,沒有人知道現實世界的我是誰。我可以嚐試著去交朋友,嚐試過不一樣的生活,嚐試著做真正的自己。”說到這兒,清沂苦笑道:“但就算我付出了再多的精力、再多的心血,也交不到真正的朋友……那些人也一樣,為了利益就能背叛我。在那一刻,我是真的失望了。”
“孩子,親愛的張。”
格林太太起身,愛憐地用雙手托住清沂的頭,直視清沂雙眼:“親愛的,你一定要相信這個世界存在著真正的朋友,隻是你還沒遇到而已。”
清沂的眼睛沒有神采:“都是為了利益……”
“不,你不要這樣想。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一定能有自己的朋友、那些真正關心你的朋友。相信我,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我是這樣,我先生也是這樣。”把清沂的頭抱在懷裏,格林太太滿是皺紋的手像拍貓咪一樣拍著他。“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想交朋友,我不想讓別人生氣,我不……我好害怕,害怕擁有的東西離我而去。”回想起遊戲裏屬下的一張張麵孔,他耳畔又是一陣轟鳴——羅伯特折斷拐杖的畫麵一遍遍播放,像是無限次地對他怒吼。清沂咬住嘴唇,緊緊咬住。
“沒事的,你隻是一個笨拙的孩子。你一定能守護好你的一切,沒事的。來,我會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的,這很簡單。”
清沂擦擦眼睛,很不好意思地從格林太太懷裏掙出來,臉都紅了:“嗯,剛才您抱著我的時候,我想起了媽媽。”
“是嗎?你媽媽是個怎麽樣的人。”
“算是個很溫柔、不會生氣的人吧。”清沂笑笑。
“你看,這不就是第一步了嗎?”格林太太狡黠地衝他眨眨眼睛。“交朋友,首先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後是自己家裏的某些情況。這樣對方就對你有了初步的了解,也能在腦海裏形成一個印象——對於你的印象。”
清沂點點頭:“這樣也很簡單啊。”
“交朋友從來就不是一件難事。同樣的,你也需要去了解別人,關心別人,這樣對方才感覺你是重視他的。如果交朋友後不聞不問,那和陌生人有什麽區別呢?”
“我覺得探聽別人的私事不好……”
格林太太聳聳肩:“張,你確定你不是一個做了整容手術的老頭子?為什麽思想比我還守舊呢?嗬嗬,朋友之間是可以分享一些私事的,說不定不需要你探聽,對方就會主動告訴你呢?”
“不會吧?”
“人總是有傾訴欲望的,他們傾訴喜悅、痛苦、悲傷、困惑……一切的一切都會傾訴。”
清沂啼笑皆非:“那我豈不是成了被告解的神父?我還要代上帝寬恕對方嗎?”
“朋友和神父之間有什麽兩樣嗎?都是用來分享、發泄情感的對象嘛。張,我的意思是:你隻要學會傾聽,那麽就能擁有朋友。”
“這麽簡單?”清沂狐疑道。
“就比如我和你吧。來,坐沙發上,等等我。”說罷,格林太太就轉身進了房間,神秘兮兮的。
清沂坐著也是沒事,便和也躺在沙發上的“芭比”玩了一下,差點沒被抓傷手指。暗暗訓了這貓幾句,清沂又保持正襟危坐的模樣。哼,法蘭吉可比你乖多了!
格林太太拿了一本厚厚的本子出來。她坐在清沂身邊,戴上老花鏡,輕輕打開本子,竟是一本相冊。
清沂不由動容。
第一頁的照片是有些年頭的雙人合影,相片上是一個皮膚光滑白皙、眼睛蔚藍的女郎,以及一個精神抖擻、頭發打著摩絲的男人。兩人的手挽在一起,笑得是那麽開心,就像是這一生再也不會拍第二張合影似的。
“這就是我和湯姆啊。我記得,這張照片大概有三十年了吧。”輕輕摩挲著相片上男人的臉,格林太太語氣輕緩,不知是對清沂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清沂無言以對。這種曆經滄桑的情感,是他稍微理解、但又無法領悟的。
翻過一頁,格林太太指著站在坦克邊上、抱著頭盔的士兵:“你看,他多帥?雖然他隔了很多年才告訴我,當時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不是開坦克的。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男人啊,就是這樣好麵子的生物。”
清沂不由一笑。
“還有這張,這張你一定要看,是我和湯姆結婚當天的照片。最左邊那個,看到沒有?那個穿黑西裝的、把臉扭過去的老男人,他是湯姆的爸爸,是個自命不凡的冒牌紳士,名下擁有幾間小公司。他一向反對我和湯姆的婚事,還曾在我第一次去湯姆家的時候用獵槍指著我,想趕我出去呢。”
“不是吧?那後來怎麽辦?”
“後來?嗬嗬,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後來我當然和湯姆結婚了嘛!”
“哦,也對啊……嗬嗬,您接著說。”
“他為此和父親狠狠地吵了一架,這也讓我很感動呢。孩子,在這個國家能為愛情放棄資產的男人並不多見。對了,還有這張照片,這是湯姆做爸爸的時候。他……”
夜很深了,月兒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