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簽訂協議後,清沂基本不去公司上班了,而是穿著西裝、拿著裝滿合同的公文包,一間一間餐廳地跑。對於那些頑固的餐廳老板,他總會耐心地保持笑容,不折不撓地每天拜訪,試圖去打動對方的心。也許上天總會對堅持的人有所回報,他搞定了一間又一間,勢頭喜人。這種忙碌而充實的生活終於迎來一個停頓點,那就是年夜飯。
年夜飯,中國人最不應缺少的習俗之一,在唐人街也不例外。海外遊子對故鄉的思念極其深重綿長,但卻無法與親人團聚,便像緊靠在一起禦寒的動物似的,組織起一場盛大的年夜宴。清沂收到請柬後,也不知出於什麽衝動,也來湊個熱鬧。
早上七點。
波士頓,唐人街,墨香樓。
清沂來到時,隻見兩個穿唐裝的大漢負手站在門的兩側,門神也似。這兩人雖不是滿麵橫肉,但一米八五的身高以及時刻板著的臉,也不像是善人,十足是酒吧保鏢。其中一人瞥了清沂一眼,用中文道:“麻煩您出示請柬。”
清沂掏出請柬。
另一條大漢拿過請柬,打開看了一眼,便交還,並為清沂推開大門:“歡迎,張先生。”
還張先生咧,明明我比他倆小那麽多。清沂吐吐舌頭,走進墨香樓。
今日墨香樓停止營業,八仙桌換成了有轉盤的大圓桌,好幾張桌子都已有人坐下,有穿西裝的,有穿唐裝的,但都是中國人。穿旗袍的女侍應們忙上忙下,其中一個見到清沂,便立刻引他到某張桌子。這桌有幾個穿名牌的青年談笑風生,說的都是英文,可見他們都是BANANA(香蕉,寓意其外黃內白,即被美國同化的華裔)。清沂自覺地與他人隔一個位子坐下,也不參與聊天(還嫌平日用英文聊得不夠麽),然後……在腦海裏模擬《乾坤》,以正義舞曲為假想敵。《植物大戰僵屍》太過簡單,都被他在腦內玩到二周目了,比來比去還是《乾坤》有難度。不過不管他怎麽模擬,都在二十招內被正義舞曲放倒,這還是他對正義舞曲知之甚少的情況下呢。
他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在這裏用了【白骨煉獄】,但隻是虛張聲勢,掩飾我接下來的【黑刃回旋】?不,還是及時取消技能,銜接【靈魂渦流】比較好?【靈魂渦流】雖然也是主場,但比【白骨煉獄】受到的直接屬性克製要小……
清沂正自得其樂呢,忽然感覺到什麽,立刻扭頭,隻見李墨和一位精神爽利的中年人一齊走來。他知道中年人來頭不小,趕緊站起,先擺個低姿態再說。
李墨走到跟前,笑道:“這是張清沂,我的一個朋友;這是華人商會的戚會長。”
清沂趕緊道:“您好,戚會長。”
會長打量了一下清沂,露出疑惑的神色:“張清沂……你係(是)不係(是)西關張家的人?”一聽這位會長就是說慣粵語的。
清沂一聽,這是個對家裏知根知底的人呀,當即不敢怠慢:“是的。”
“你爸爸係(是)張嚴鬆?”戚會長啊了一聲,
清沂點頭,他算看出來了,這人認識爸爸。
對方哈哈一笑:“我就說嘛,這眼神、這氣度都和張抄家一個餅印啊!”
用“張抄家”來稱呼爸爸,絕對是爸爸的熟人。清沂放鬆下來,笑問:“世叔和我爸認識很久了?”既然對方是熟人,他直接換了稱謂。
“當然啦,不多不少,也有襲(十)五年了吧!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要不係他整垮了我的廠子,我怎麽會來美國!”戚會長似乎回想起那段歲月,目光凝滯,有些唏噓。
清沂冷汗連連:“……”
“好了,有老朋友等著我,失陪啦後生仔!容生,我還以為你不來呢!”戚會長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嗬嗬笑著,去和另外幾位穿唐裝的大叔談笑,彼此拍肩膀打招呼,非常親熱。
當戚會長一轉頭,清沂立刻揪著李墨的衣領:“我哪裏得罪你了?!差點沒嚇死我!”
“你聽我解釋嘛!我也不知道你爸那麽厲害,曾讓戚會長破產啊?”李墨趕緊澄清。
“靠,這才是正宗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清沂放開李墨,咬牙切齒。他又狠狠地剜了李墨一眼:“我不管,等會兒你找人送我回去,我怕半路就被人給捅了!”
李墨眨眨眼:“沒事的,你要相信劍橋市的治安!”
“信你係統啊!”
倆人笑罵間,賓客漸漸多了起來。廣東話,陝西話,京腔,湖南話,台灣國語……各種各樣的中國方言在大廳交匯、流淌,讓人分外親切。清沂感覺有種溫暖的東西沿著血管,上升到耳朵背後。
“點啊,冇介紹錯掛?”李墨似笑非笑,說了句粵語。
“切,懶得戚。”清沂扭過頭去,貪婪地聽取鄉音。
三年了,他來美國已經三年了。平日用美國俚語開玩笑,用英文單詞來簽署合同,收看沒有中文字幕的美劇……西方文化似乎溶於他的身體,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他生活各個方麵。他有時也覺得自己成了BANANA。但其實不是的,隻要聽了一句中國話,故土的人和事就會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那是怎也磨滅不了的寶貴記憶。
(李墨揮揮手,侍應就立刻送上一碟榨菜。清沂無語)
當每一圍酒席都差不多滿座時,戚會長笑容可掬地走到大廳中央,拿著麥克風,用很不純正的普通話道:“今日係(是)大年三襲(十),按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習俗,就係在今天漆(吃)年夜飯!在座的朋友來自五湖四海,有廣東的,有四川的,有黑龍江的……但來到這兒,大家就係一家人,就係兄弟姐妹!我戚某人代表華人商會,祝各位兄弟姐妹新春快樂、闔家幸福!也希望大家今天漆(吃)好,喝好,玩好,不醉不歸,哈哈哈!”
這番話說完,宴席就算正式開始了。
在大家吃的時候,侍應還打開了好幾台大彩電,放中央台的春節晚會。波士頓所在時區剛好與北京所在時區相對,所以大家要在早上八點看春晚直播。在白天吃年夜飯的確讓人無奈,但想一下澳大利亞在夏天過聖誕節,或許心裏會舒服些呢。
看著春晚,大家吃菜的速度減慢,這當中,很多港台華人也看得很認真。但清沂這桌不一樣,除了李墨外,大家都埋頭猛吃,這又數清沂最甚,他嘴裏嚼著、碗裏裝著,還虎視眈眈地注視轉盤,真真是餓鬼投胎。
李墨剛被一個小品逗得哈哈大笑,一回頭便怒了:“媽的,你搶光我的菜了!”便一筷子戳向菜碟,筷上力道剛柔並濟,攔住清沂筷子,這場景跟7、80年代香港武打片裏的以武搶食有得一比。不過清沂可沒興趣配合他上演經典橋段,立刻轉戰另一盤菜。在一陣陣歡笑聲中,這桌戰得相當痛快。
很快,小品結束,輪到流行歌環節。
一看那個出現在屏幕上的年輕人,幾個BANANA立刻喊:“哇,是JAY!”“這次他唱的是新專輯主打歌啊!”“怎麽會是主打歌,在中央台當然是唱中國風嘛!”
李墨瞥了一眼,不屑道:“又是周傑倫……也就你們這些小屁孩才會捧場,你說——喂!你怎麽也聽起來了!”
清沂放下筷子,很認真地道:“他是華語樂壇最有才華的人,不聽是你吃虧。”
李墨立刻對菜肴發起攻勢,擺明了甘願吃虧,把好的讓給別人,把不好的留給自己。不僅他是這樣,許多老一輩也順勢把注意力轉回餐桌,推杯換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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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再豐盛也隻是一頓飯,所以十點時大家就心滿意足地紛紛擱筷,轉而把椅子轉向電視機,以春晚來消化飯菜。
這時,李墨拍拍清沂肩膀,低聲道:“過來。”
清沂識趣地跟上。倆人穿過一桌桌宴席,裝得和上廁所似的,上了二樓,然後來到一個隔音包廂門前。今天所有的包廂都不開放,所以清沂不禁來了興趣:“裏麵的是誰?”
“等會兒我再介紹。”李墨正色,整理一下衣領,然後敲門:“世叔,是我和清沂。”
“進來吧。”
李墨推開門,清沂規規矩矩地跟著跨入包廂中,隻見戚會長與幾個老頭子坐在沙發上,一個個邊抽煙邊看春晚。戚會長親熱地拍拍旁邊空位:“來,小張,坐。”
“不不不,我坐這兒就可以了。”清沂汗流浹背,他感覺坐那兒比把脖子暴露在【三重苦刑】下更危險。“幾位是……”
“這幾位都是波士頓、劍橋餐廳自律會的幹事。”
一個老頭子扶了扶老花鏡,饒有興致地問:“聽說你現在正整合餐飲快遞業?需要資金嗎?大家都是中國人,遇到困難就出聲!”
清沂立刻就明白過來。
如果說餐飲業是一片森林的話,那麽餐飲快遞業就是寄生植物群,沒有森林,寄生植物便無用武之地。餐飲業存在的惡性競爭比任何行業都多,而且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所以餐廳老板們幹脆坐在一起給快餐定價。而他們定價的額度,又會直接影響到餐飲快遞業的定價。如果能認識餐廳自律會的人,對清沂限製西西裏快車將很有幫助,所以李墨才為他牽線搭橋。
他調整了情緒,笑道:“謝謝各位叔伯。隻要一次就好,幫我撕爛那間公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