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離家不遠,可所有人出奇的沉默。隻因他們想到了那些安靜的睡在山坡上的鄉鄰,往日的酒友,棋友、甚或親人、妻眷,此刻已是再也無法醒來。
雁南歸走在最前麵,他的每一步都是那麽的沉重,那麽的蹣跚。以前有些微微發福的員外爺,如今已是消瘦了許多。一路走來,他的目光從未有過改變,始終是望著鎮子的方向,望著街道盡頭那蹙眉站立的女子腳下。
燕墨的屍身此時已被早早趕到的青霞仙子放了下來。經過這些日子的風吹雨淋,輪廓早已變形,而衣衫更是襤褸的不成樣子。
燕南歸沒有放聲慟哭,隻是抹著通紅的眼睛,快步走到燕墨的身旁,伸出一雙顫巍巍的老手,將之緩緩扶了起來。
此時後麵趕至的燕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一下撲倒在燕墨的身體旁低聲啜泣起來。
她這一哭,燕南歸也忍受不住,兩道清淚自昏黃的老眼中淌下,隨之一把將燕墨緊緊抱在了懷中。
兩位老人的啜泣聲壓得很低,低得若不細細分辨,根本就難以聽清。可正是這故意壓低的啜泣聲,卻如針紮般的刺痛著郎飛的心。
“枯鬆老兒,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郎飛定也要將你碎屍萬段,以你的頭顱、你的靈魂來祭奠他的在天之靈。”
“燕小子,人死不能複生。墨兒他在這裏已經很多天了,就……就讓他入土為安吧。”傴僂老人走到燕南歸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聽罷老人之言,燕南歸啜泣之聲稍止。點點頭,抱起燕墨的屍身。“三伯,他們在哪?就讓墨兒陪在大家身邊吧。生前他想做一個能夠保護鄉親的血性少年,那麽死後,也讓他繼續呆在大家的身邊,這樣他也不孤單,也能繼續的走他生前未走完的路……”
老人忽然哭了,親手埋葬了一百二十七位鄰裏都未曾流淚的老人忽然哭了。
“我青牛鎮雖小,可所有兒郎卻無不失為頂天立地的真漢子……”老人深吸一口氣,微駝的脊梁忽然直了起來。
“隨我來。”說完,當先引路,帶著眾人向北山坡上走去。
所有人都沒說話,隻是跟在老人身後,跟在燕南歸身後,一步一步的向著遠方走去。
青霞仙子看著這些人悲傷而又堅強的麵龐,看著小芸臉上忍不住滑落的淚水,看著郎飛緊緊攥著的雙手。她心中忽然多了些淡淡的感傷。這些人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可正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又碌碌無為的凡人,卻是更讓人覺得震撼。
這些人的行為,深刻的詮釋了什麽是血性。她忽然明白了郎飛為什麽總能做出讓她為之側目的事情,因為他是這些人的後輩,是延續了這平凡的小鎮,平凡的世人,卻偏偏不平凡的意誌的存在。
夕陽在晚霞的環繞下緩緩沉入了西山坳裏,一彎新月不知何時攀上了樹梢。
一百二十七座墳頭安靜的矗立在那裏,看著夕陽西下,看著新月東升。
第一百二十八個土穴僅是被老人開出了一半,而鐵鎬尚且插在積水的淺穴中,僅僅露出一截木柄。
燕南歸抱著燕墨的屍體,走到這土穴旁邊停了下來,人群中忽然竄出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爭搶著向那僅有的一柄鐵鎬衝去。
“朱大叔,喬三哥,你們退下,讓我來……”低沉的聲音響起。
幾個漢子的腳步一頓,回頭看時,見出聲的正是已經攔在莫鐵麵前的郎飛。
“讓他去吧。”莫鐵先是一愣,繼而對著前麵的幾人說道。
朱、喬等人相視一眼,點了點頭,隨後讓過一旁。而郎飛則邁步走到燕南歸身旁,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竟是一下跳入土穴之中。
他沒有用法術,沒有用法寶,任憑泥水濺髒了身上的白衫。他拿著一張玉盆,一下一下舀幹了土穴中的積水。又用鐵鎬,一下一下刨出整整一人深的墓穴。最後又用一塊又一塊的冰玉砌成平台,做出一具冰冷晶瑩的棺槨。
做完這些後,郎飛已是汗流浹背,而新月也已落至西山。燕南歸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將燕括的屍身放於棺槨之中。
待一切停當之後,沒有哭聲,也沒有吊唁,眾人隻是用雙手,一把一把將土推入穴中,掩蓋住那抹晶瑩,掩蓋起那一張令人敬佩的麵龐。
很多年歲尚幼的孩子呆呆的看著這一切,他們或許不懂,或許還不明白什麽是男子漢的含義,可從他們緊緊攥著的拳頭,以及多了些什麽的目光來看,堅強倆字,想必已經深深的植入了心中。
埋葬完燕墨之後,眾人對其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便是其餘一百二十七位死難的鄉鄰。莫鐵拉著郎飛,莫夫人牽著小芸,走到他們一個又一個的墳前,或躬身祭拜,或是叩首哀悼。
做完這些,小芸的一張俏臉已是梨花帶雨,而郎飛也是神色黯然。這一百二十七位死難鄉鄰的親人亦是尋到各自埋骨之所,放聲悲啼起來。
新月不知何時淡出了視線,隨著天邊的晨曦刺破夜幕,新的一天已然來臨。
郎飛看了眼東方的朝霞,長歎一聲,閃身來到山坡之前,迎著躍出一線的朝陽,揮手擺出一道長案。又將些香爐,香燭等物擺放停當,最後卻才取出一個油布包裹,放於長案中央位置。
眾人麵帶疑惑的看了一眼,目光隨即便被油布包裹吸引住。隻見青灰色橢圓包裹的一角已被染做紫黑色,瞧著倒是像極了浸染過久的鮮血沉澱而成。
“呂叔,蘇二嫂,小虎子……你們可以安心了。郎飛如今已經屠滅金鍾山滿門,給你們報了仇。而這罪魁禍首之一的頭顱,我也帶來了。你們在天之靈看到了麽?還有一個枯鬆上人,不過你們別急,即便翻遍整個長青界,我也要將其項上人頭拿來拜祭你們。”
說完,郎飛燃起一些安魂香,禮拜完畢,將其插於香爐之內,然後轉身來至眾人跟前,低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此事都怪郎飛,若不是我……也不會……”
他的聲音雖低,卻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可就在郎飛自責的話尚未說完之時,他麵前忽然多了幾個身影。
“飛小子,我問你,假如被擄走的是我,且不是你的原因,你會不會拚了性命就救我?”
“會!”郎飛看了眼前的魁梧漢子一眼,沒有一絲猶豫的說道。
他話音一落,旁邊忽又走過一位中年婦人。郎飛認得,卻是街角酒肆裏的牛大嬸。
“飛小子,嬸子也問你一句。若是出事的是你牛叔,你覺得你義父他會安心躲在深宅大院中不出嗎?”
“絕對不會!”郎飛緊了緊雙拳,說道。
“好,飛小子,五叔也問你一句,若是小虎子受難,你未將其救出,卻反而陷在賊人手中,眼看著就要性命難保,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說話的是一個眼角掛著淚痕,有著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掌的中年男子。郎飛同樣不陌生,他就是小虎子的父親,小時候常給他們做彈弓的薑五叔。
“不會,若讓我再重新經曆一次的話,我仍會做同樣的選擇。”
“所以,你根本不必內疚,根本不必自責。或許大家時常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鬧鬧。可真要出現什麽困難,我們整個青牛鎮就是一家人,你、我、還有他們,大夥都是這親人。”隨著這個帶著些悲傷又帶著些激昂的聲音出現的,還有燕南歸的身影。
他緩步走到近前,拍了拍郎飛的肩膀。“你沒做錯什麽,我們也沒做錯,錯的是金鍾山那些人。而如今他們已經為之前的所作所為付出了應有的代價。所以,孩子,挺起你的腰板……”說完話,竟是轉身回到他的妻子身邊,兩個人互相攙扶著走下山去。
看著兩位老人遠去的背影,郎飛愣住了。說真的,小時候他很是看不起燕南歸,總覺著他為富不仁,可如今看來,他的想法有些流於表麵了。
現在想想,青牛鎮的鄉民雖算不上富甲一方,可也稱得起衣食無憂。這個為富不仁的形容,實在是有些不當。而燕南歸有這般家業,卻不似那尋常巨富商賈一般妻妾成堆,兒女成群。僅僅是守著一位夫人,也僅僅隻有燕墨這一個獨子,如此看來,隻怕自己以前還真是錯怪他了。
郎飛發愣的空,程英等人也一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相攜下山離去。待得最後,莫鐵與莫夫人拉著小芸,亦在招呼他一聲後下山而去。
青霞仙子走在最後,見他仍有些發呆。禁不住走到他跟前,以一種羨慕的語氣說道:“能生在這種小鎮上真好。”話罷,見其依舊有些茫然,不覺又搖了搖頭。“走吧,你不是還有好些事要安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