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走至哥舒翰身側,附耳低語了幾句。
哥舒翰聞言後眉頭緊皺道:“方才高書記已經查探到,投敵叛國的並非隻有陳宜可一人。老夫方才就在想,他一個小小的鄯州副守備有什麽資本和膽量去和吐蕃交涉,原來在他的身後隱藏著一個世家!”
此話一出,在座眾人皆是麵麵唏噓。大夥兒都是出自名門望族,哥舒翰如此說來,豈不是大夥都有了嫌疑?
哥舒翰掃視了一眼台下眾人,冷冷道:“當然,本帥現在還沒有查出這個投敵賣國的世家到底是誰,不過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說完,哥舒翰衝高適點了點頭。
高適衝在座眾人拱了拱手道:“高某人是這樣想的,如今隴右戰局吃緊,朝廷兵糧又供給不足。我和哥舒翰大帥商量了一陣,想以市價向諸位征集軍糧,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家族在隴右的代表紛紛交頭接耳,大談特談。隴右韋氏、河東裴氏、瀘州陳氏、汝陽柴氏這些家族哪個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門世家,雖說有些家族的宗祠沒有設在鄯州,但並不意味他們在隴右沒有發言權和影響力。隴右地處大唐咽喉,西接安西,東承關內,乃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途,他們怎麽可能不用心經營?
雖然世家大族的子弟都以從商為恥,卻無不在私下擁有著大量商戶貨棧。道理很簡單,家大業大開銷自然也大,若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何以豢養枝繁葉茂的子孫一脈?
不過這些任務多落在了庶出子孫的身上,他們因為出身卑賤注定與仕途無緣。為了增加自己在家族中的話語權,他們不得不委曲求全,遠赴各地為家族募集錢財,收取租賦。
而這繁榮富庶的鄯州城自然成了各名門望族爭相爭奪、攫取的對象,無所謂對錯,利益使然。
汝陽柴氏在隴右的代表柴榮怨聲道:“軍隊征集軍糧無可厚非,不過這按市價收購,價錢到底怎麽算,得給個說道吧?”
瀘州陳氏的三房次子陳瑜道搖了搖頭說:“況且,軍隊也得告訴我們大致要征收多少,我們也好及早準備。”
“是啊,是啊。”眾人一陣感歎,台下一時紛亂嘈雜,有如集市。
哥舒翰隻覺一陣煩躁,這些個名門子弟平日裏人五人六,知書達理的。一到讓他們出血的時候,便開始裝瘋賣傻,錙銖必較,當是一大毒瘤!
“夠了!從明日起本帥命人去汝等府中征集糧食,有多少征多少,皆以平價論!不肯出售糧食或少售糧食者皆按通敵賣國罪名論處!”
他是真的氣急了,嘶聲吼道。
被他這麽一喝,抱怨不迭的眾人一時都閉上了嘴巴,紛紛將目光投向韋氏家主韋見瑞。
在場的世家大族中,唯有韋家可執牛耳。況且此處可是隴右,是韋氏的起家之地,若憑韋見瑞一族之長的身份都壓不住哥舒翰,那大夥就真得大出血,認了倒黴了。
韋見瑞約莫四十來歲,麵容保養的極為細膩白皙,一縷短髯蓄在下頜間,舉止儒雅頗有名士風範。
此刻他見眾人皆是望著自己,心下了然。
他清了清嗓子,衝哥舒翰拱手道:“國有危難,我們作為世家大族自當全力支持。但畢竟錢糧都是大夥兒憑雙手掙回來的,若是全部以平價收購恐難服眾。不若大帥根據各家存糧情況分級征收,多者多征,少者少爭,這樣大家都會信服。”
他話說的不卑不亢,句句在理,贏得了在場眾人的一致稱讚!
既然韋見瑞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哥舒翰也不好太過強硬。那些小家族的庶出子弟都是些臭魚爛蝦,他哥舒翰可以不放在眼裏,但隴右韋氏家主的麵子他卻不敢不給。雖然最近朝廷中韋氏勢力由於東宮的緣故被聖人連番打壓,但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韋氏的門生故友遍及四海,他哥舒翰可不希望被人記掛著,在背後被捅刀子。(注1)更何況如今聖人年邁,體力一日不如一日。說句大不敬的話,說不準哪天他老人家便駕鶴西去了。等太子登基繼了位,會不重用韋氏族人?他哥舒翰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堵住,向韋家開刀!
哥舒翰大笑一聲道:“是本帥莽撞了,嗯韋使君所言有理,我會著人準備照辦!”
韋見瑞衝哥舒翰點了點頭,算作致謝。
眾世家子弟雖然覺得不勝委屈,但畢竟保住了一部分糧食,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哥舒翰目的達成,誌得意滿的舉杯衝右首的宋渾敬了敬便豪爽的一飲而盡。
宋渾心中一沉,兀自苦笑。這場給他接風洗塵的宴會設計的還真是精彩,先是以捉拿奸細為名鏟除異己,殺人立威。再借著餘威強行向各世家征收軍糧,便頃刻間解決了糧食的難題。如若在平時,這些世家子弟未必會將他哥舒翰的命令放在眼中,不過此時,一具溫存的屍體擺在他們麵前,再堅毅的人心中那杆秤都會動搖。
這個胡人倒有些意思,或許他真的能替陛下開創不世奇功!
宋渾輕捋著胡須,如是想道。
......
“括兒哥,哥舒翰大帥剛才真是威武,一場鴻門宴就收服了這許多世家!”張延基揮了揮拳頭,滿是佩服。
“哦,治軍得用鐵手腕。適時地用些計謀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收獲。”其實,李括對這些計謀了然於胸。自己小時,阿爺就常對自己灌輸官場混跡的準則,其中就包括如何應付各式各樣的人等。對待上官,你要謙恭而不顯卑賤;對待下屬你要施威信卻不失仁和;對君子你要深交而不可常伴,對小人你要遠避卻不能明言...
官場的學問多的讓人頭皮發麻、發木。即便如阿爺這樣位極人臣的宰輔,到頭來不還是被奸人李林甫構陷,輸的一無所有嗎?
所以,少年對這些東西很是抵觸,不是不知,隻是不願揭開傷口上那層愈合已久的疤痕。
“那幫龜孫,平日裏享盡富貴,臨到了需要他們援助時,一個個都捂緊了腰包!”竇青咬著牙,斥罵道。他出身寒微,故而許多屬於他的軍功都被記在了有背景的袍澤身上。那些人多是些混吃等死的窩囊廢,靠著祖宗餘蔭輕手探探,便能拾取到別人一輩子可能都獲取不到的東西,怎能不讓人生厭?這些世家大族,不過是褲襠裏的虱子罷了!早捏死一些,世道早幹淨一些!他們不但吸幹了窮人的血,還吸幹了國家的活力和青春!
“你可別一棍子打死,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說的那般沒有理想!”張延基挺了挺胸脯。
竇青這才意識到張延基也坐在身旁,擠了擠嘴角尷尬一笑。
“他們這麽不願出售粟米,可是因為想囤積米糧以待高價拋售?”李括一針見血的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囤貨居奇,這是商人的本性,隻是他們卻是太糊塗了。
“媽了巴子!都尉大人不說,我老竇還沒料到。這幫寄生蟲真是著實的混蛋,竟然想發國難財!”竇青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騰地又竄了起來,破口大罵。“這幫糊塗蛋,吐蕃人是什麽樣他們又不是沒見過。若是真讓吐蕃人奪了隴右一路殺過去,定是雞犬不留!管你是世家公子還是貧寒的苦哈哈,還不是一道被人開膛破肚割了腦袋?”(注2)
張延基悻悻然的朝旁邊移了移,舉起玉杯悶聲喝起了高昌葡萄酒。
此時廳堂正中已經魚貫而入一列歌女,銀箏檀板次第響。鶯鶯燕燕,芳芳菲菲,卻是一派芳華。
隻是這一派和美安樂中卻似少了些什麽。明月映麵,笙歌醉人,錦繡如歌,卻不如持戈矛起家來的痛快。
“所謂世家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麵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隨之傾倒彎折。”
就如同深宮之中被人精心澆灌、照料的嬌貴花草,離開了提供給養的土壤,他們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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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韋氏的勢力有多大,各位可能難以想象。據統計,有唐一朝,僅僅出自韋氏的宰相就有十四名。看看韋後、安樂公主、看看韋堅案,或許就可見一斑。
注2:這可是真實發生過的曆史。史之亂爆發後,唐朝調河西、隴右、西域等地軍隊的精銳東援。吐蕃乘虛而入,當地守軍力不能支,河隴、西域之地先後為吐蕃所占。廣德元年(763年)十月,吐蕃以吐穀渾與黨項20萬軍隊乘勝長驅直入,逼近長安,唐代宗倉皇出奔陝州,吐蕃軍隊占領長安。
ps:關於這段我需要說明一點,吐蕃對中原王朝的侵害一點不比安史叛軍少!隴右道東段的十三個州全陷入吐蕃之手,那裏的大唐百姓會作何想?一種‘遺民淚盡胡塵裏’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