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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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破鋒(五)

出黃羊穀,翻三棱山,穿大遄澤,三萬唐軍在白狼族勇士的引領下,漸漸踏出了千裏大非川。

提戈夜行八百裏,縱騎狂飆風莫及。

自打白狼族酋長蘇塔與隴右唐軍行軍統帥高秀延達成了秘密協議,大夥便舍下了舒適安逸的胡床,翻上咯人生硬的馬背一路朝東南疾馳。

什麽樣的利益能讓人放下那爽口的奶酪瓜果,舍下那醉人心脾的美酒瓊漿?大夥兒想破了腦袋都摸不清一絲脈絡,這協議中的內容究竟是什麽,竟然能讓白狼族納吉部甘願傾舉族之力協助自己?

“呼!”張延基吐出一口濁氣,擦去額角的汗珠。

天空中掛著的毒日頭可真惱人,炙熱的日光撒在滿是礫石的地麵上,引的碎石塊如同煮熟的雞蛋般蘊燙。這高山草原的天氣還真是古怪的緊,晚上的賊風直往你脖頸子鑽,一到了正午卻能把你活活烤成肉串!

自打清早拔營出發,到現在弟兄們還沒有吃上一口熱飯,直餓的人渾身發抖,不住心慌。偏偏這惹人嫌的光景又添上幾分燥暑,怎能不讓人心中慍怒?

“括兒哥,依這速度今夜前定是能到河口(注1)。大夥兒還都餓著肚子,不如先跟高帥請示一番,紮營休息一晌吧。反正哥舒大帥要求我們,最晚六月初十之前抵達九曲城,沒必要趕得這麽緊吧?”張延基揉了揉快要顛散架的腰肢,輕聲嘟囔著。

李括緊了緊韁繩,輕緩馬速等著張延基近前。

“那可不成,我們橫渡青海的目的就是奇襲九曲城。既然是奇襲就一定要有速度,如果走三天歇兩天等你到了吐蕃人家門口,黃花菜都涼了。”李括搖了搖頭,一臉苦笑。

“不行就不行唄,我就是隨便那麽一說。”張延基攤開雙手,滿麵委屈。“唔,肚子又開始叫了。老兄弟,看來隻能委屈委屈你,先墊點烤饢了。”

“李將軍,李將軍!”蘇塔酋長催了催馬鞭,迎身上前。“前麵有遺落的牛糞,新鮮的牛糞!”

李括心中大喜,發現了新鮮的牛糞就說明附近定有大的牧群出沒。聯軍一路前行幾百裏未見人煙,已是士氣疲敝。此時若是傳出這個消息,對穩定軍心確是大有裨益。

“應該是河口城!”蘇塔酋長輕捋了捋胡須,笑道:“我隱約記得河口城前有三座欒石狀的山包,眥連相接。我們已經翻越了兩座,這第三座不正在眼前嘛。”

“嗯。”少年點頭稱是,眺目遠方確是看到極目遠處一彎隆起的青色。

“多謝老族長了,要不是您引的路,我們這一路上還不定得遇到多少吐蕃人的遊哨!”少年挽著韁繩衝蘇塔酋長遙遙抱了抱拳,誠然謝道。

自打出了大非川,在白狼族勇士的引領下大夥兒一路繞水灣穿小徑,雖然多費了不少腳力,卻沒遇到一騎吐蕃的斥候。既然時間允準,多跑些路也沒有什麽不可,畢竟大夥這次是要學那孫臏圍魏救趙,而不是單純的為了攻城拔寨。

行軍的隱蔽性在他看來比什麽都重要。

兵法中不是常說嗎,領兵打仗要做到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裏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微乎微乎,至於無形。

神乎神乎,至於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隻要能逼得赤嶺一線的吐蕃人回援,這場河湟會戰大唐就打贏了一大半!

蘇塔酋長擺了擺手笑道:“李將軍又說笑了,天軍降至大非川乃是納吉部的榮幸。蒼狼的子孫自當作為引路人,將唐軍引向神聖的戰場。對於朋友我們會拿出珍藏的乳酪美酒,對於敵人我們會毅然揮起手中的彎刀。與唐軍一起作戰,是白狼族勇士的榮耀。”

蘇塔酋長半眯著眼睛,等待著李括的反應。他這話說的半真半假,秉心而論他確是對唐朝的好感多於吐蕃。不過,像他們這樣的小部族是沒有什麽權利談論友情的。夾在吐蕃和大唐兩個大國之間,這樣的遊牧部落大多會選擇較強的一方依附。隨風而飄,隨風而倒。雖為人不恥,但也實屬無奈。你大唐、吐蕃為了疆土、威嚴而戰,納吉部也得守著眼前那片草場不是?

若不是伊索的死,自己更有可能投向吐蕃一方,畢竟吐蕃人經營九曲、大非川一代良久,其統治者的地位並不是那麽好撼動的。但伊索的死深深刺激了他早已麻木的心,人生俯仰一世,若連建功立業的欲望都沒有,豈不是活得太憋屈了?

更重要的是,這個刺殺案使族中隱隱分化為幾派。幾股勢力為爭奪未來族長之位暗中角力,爭的頭破血流,十足讓人頭疼。伊索雖然不為族人所接受,但好歹還占著一個族長獨子的身份,那些燕雀倒不敢過於囂張。他這一死,可是苦惱了自己啊。自己需要展現出足夠的實力和魄力才足以震懾這些豺狼,而在眼前就擺著一個絕好的機遇。

盛則昌,敗則亡。

雖是如斯殘酷,但蘇塔隻覺自己停滯了幾多年的脈搏複又跳起,寂涼了十幾載的血液重又沸騰!三萬唐軍精騎橫渡青海,直馳大非川竟然沒有遇到什麽有效的阻擊,這足以說明吐蕃後方軍力的空虛。那麽在自己族人的引領下,悄無聲息的潛到九曲城下也就不是什麽不可完成的任務了。

“我大唐視四海諸族為一家!”李括驕傲的揚起了頭顱道:“蘇塔酋長既然甘願與唐軍合作便算是我唐人,自當受我大唐朝庇佑。事成後我將奏請哥舒大帥,請求陛下冊封您為延西可汗,領河口九曲一代草場。”

蘇塔聞言大喜,忙道:“蘇塔甘願為大唐,為天可汗效死力!”雖然他與高秀延在秘議中已就九曲、河口一代的土地有了一個明確的劃分,但若是能正式得到唐朝皇帝的冊封,他自會更加欣喜。

倒不是說他蘇塔貪慕虛榮,沽名釣譽。實在是這一個封號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寓意。

延西可汗,延西...延西,延西!

這說明唐朝皇帝沒有滿足於拿下石堡城,甚至沒有滿足於控製九曲、大非川!

偉大的天可汗是要將大唐帝國的版圖延伸到極西之地,他要建立堪以比肩曾祖父的不世功勳!

唐朝皇帝的生命已近遲暮,自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萬國來朝,而任何敢於阻攔他計劃的部落民族,不管有多強大都會在大唐鐵騎下慘呼求饒。即便強盛如吐蕃,控弦之士逾二十萬,在大唐皇帝的天子之怒麵前不也戰栗顫抖,陪上了傾國之力嗎?

說到底,這是一個麵子問題。

唐朝皇帝絕不準許在他的國度周邊有任何桀驁不馴的族落,絕不準許有任何部落挑釁他的天威。即便賠上全國財力,他也要打這一仗!

“嘶!”蘇塔酋長吐出一口寒氣。想通其中關節,他自是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慶幸。假使他囿於吐蕃威勢將三萬唐軍的蹤跡匯報給吐蕃守軍,得到的也不過是幾千頭牛羊的獎賞,而因此將會得罪整個大唐朝廷!

三萬唐軍的生命在大唐皇帝的眼中或許根本不算什麽,但它卻是一個絕好的興兵理由。大唐國富民強,全民尚武。天子一令之下,自是響應者無數。到時,數十萬唐軍翻越赤嶺,來為他們的袍澤報仇,那時自己不就成了吐蕃人推出的替罪羊?

若是因為一桶之蜜就毀及池漿,他蘇塔可就真的有苦無處訴了。

還好他選對了路,這可是事關全族近萬老少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有時作戰雙方的氣勢與決心便已注定了戰鬥的勝負。

他要的隻是唐人的一個姿態,一個承諾。

隻要大唐皇帝還想開疆拓土,擴展大唐的疆域,他這個延西可汗便不憂有易主之患!

“阿爸,阿爸!”艾娜脆如銀鈴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蘇塔酋長轉身望去,隻見愛女如璞玉般姣好柔滑的麵頰上漾起一抹微笑,正直勾勾的望著他。

“唉!”蘇塔酋長心中一暖,直是感慨萬千。自己雖然失去了伊索,可不是還有艾娜陪伴呢嗎?

長生天最是公平允準,往往草甸子上一場大火過後,卻是留下了如金沃土。若是自己隻去抱怨大火的殘酷,卻忽視了沃土的潤肥,豈不是自尋苦悶嗎?

“阿爸,你看看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呢,前麵就是河口城的界碑了!”艾娜努了努嘴,佯裝不悅道。

河口肥美的草原上,一隊黑壓壓的騎兵馳過,驚起幾多飛鳥。(注2)

“哥哥你騎著駿馬,乘騎出征啊,我在草原牧著羊。為你擠好新鮮馬奶啊,等你歸來好品嚐;哥哥啊你執著彎刀,奮勇拚殺啊,我手執羊鞭望著遠方。為你蒸好酸奶酪啊,等你回來好品嚐...”

艾娜輕聲唱誦著,眼神不時瞟向李括。

“這個孩子啊!”蘇塔酋長苦笑一聲:“也好,也好。若是他們倆真能成就一番姻緣,於白狼族可是天大的喜事。

放眼望去,萬裏草原盡碧,這沃土千裏不久後就將變成納吉部的牧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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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河口:今青海瑪多。

注2:唐書吐蕃傳有言:河口、九曲地宜畜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