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身材健碩的唐民砍下了那第一刀時,唐民營盤中便爆發出了一陣騷動。
“二狗子他,他居然砍了吐蕃老爺一刀!”
“咦,還真是咧。這咋,咋也也沒見他被神靈詛咒,鬼魂附體嘞。”
“這是咋回事哩?吐蕃老爺不是說,對吐蕃人不敬會受到香巴拉的詛咒嗎?”
“依我看啊,是這樣子...”
權威本身並不具備絲毫的生命力,它的活力體現在對被統治者精神的絕對支配上。換句話說,權威是利用長期的壓迫使被統治者產生一種原始的條件反射。這種條件反射會慢慢蛻化成一種奴性,一旦成奴,一個人便會失去完整的人格,退化為犬,再想超然做回人便難上加難了。
倒不是說被統治者不具備反抗的能力,而是他們缺乏反抗的欲望和動力。
就如同這些被吐蕃人壓迫的牧奴,在他們看來一個野菜饃饃,一碗稀粥便已足矣。活著便挺好,幹嘛要去舉起彎刀反抗呢?
而一旦權威本身被人質疑,且質疑成功,那麽它依靠心理優勢所建立的巨大統治塔便會由上至下迅速崩塌。一旦神格被破除,那他不但做不了神,連做人的機會也將會被徹底剝除。既然他不具備神格,那麽大夥報仇便是懲惡揚善;既然他沒有受到神仙保佑,那麽我們報複他就不會受到絲毫詛咒!潛在的威脅一旦被消除,大夥自是樂得有怨抱怨,有仇報仇。
從神至人的一級落差便如山間流瀑般高大,山澗傾瀉而下,隻在‘人’這一點輕輕一停,便複又向深淵跌去。
一則做神,一則做鬼,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再無選擇。塔倒人散,值此之時,塔基上這些平日裏馴順的奴隸便都會露出‘懲惡揚善’的本性,狠狠在失敗的統治者身上踏上一腳。
反正失敗者注定翻不了身,不踏白不踏!雖然下一刻他自己也有可能成為被推倒踏翻的那一人,但至少這一刻他體會到了一股快感!
“砍了吐蕃老爺不會受到詛咒咧,砍了吐蕃老爺不會受到詛咒咧!”王小春驚聲呼出了聲,一時竟是手舞足蹈。
“砍他,砍這個吸血鬼!”
“這個雜碎平日裏這麽欺淩我們,我們報仇咧!”
一時唐民中咒罵聲此起彼伏,場麵有些失控。
“嗯。”李括衝竇青點了點頭,示意他放開警戒。
竇旅帥揮了揮手,銅武營的老兵們紛紛閃開身來,夾著淚水看著這些唐民奔湧著衝向吐蕃督頭們的屍體。
仇恨就像流水,平日裏被堤壩所攔截,平靜的水麵不起一絲波瀾。而一旦堤壩裂開了一個小口,昔日裏平靜的流水便會頃刻間變得洶湧起來,將裂縫撕得愈來愈大,直衝擊的那麵堤壩至粉碎。
李括嘴角升起一抹淺笑,他終是做到了。隻要這些唐民能夠走出這最艱難的一步,他就能幫助他們繼續走下去。
我們終歸是唐人,骨子裏的自豪不容褻瀆!
......
淺淺的燭光搖曳著,不時從芯子裏揚起一抹火星。李括獨自一人倚坐在案幾旁,細細思索品味著這一天的經曆。
“喂!我說李括,你不要發愣了。聽見沒有,我辛辛苦苦做好的酥酪給你送來,你卻在這裏裝什麽深沉!”艾娜白了李括一眼,嬌嗔中透出一絲不滿。(注1)
“啊,謝謝!”李括一個機靈回過神來,見來人是艾娜後微微一笑。“就放那案幾上吧,我一會晚飯後就用。”
“你,你就會欺負人!人家做了那麽久,你一點表示都沒有。”艾娜越說越覺委屈,兀自撥弄著手指,眼眶中淚水已開始打轉。
“哎,是我不好。你別哭,你別哭啊。”少年一時著了慌,對付女人他還誠然沒招。夫子那句話說的真是好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這樣,我現在就吃,現在就吃。”少年端起酥酪便用勺子歪了前來,直添的滿臉乳白色的道道。
“噗!”艾娜見李括這副模樣一時笑出了聲:“慢些吃,別噎著!”
李括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怕你生氣嗎,你們女孩子一哭我就沒轍了。”
“哼,小氣鬼。對了,你是不是族中排行老七,我聽他們總是小七哥小七哥的喚你。”
艾娜輕哼一聲,隨口問道。
李括忙道:“哪裏有,不過是幾個好友開玩笑罷了。你若想叫,就叫我七郎吧。”
他從小到大,一直被阿甜死小七長,死小七短的叫著,早已得了憂懼症,怎敢再讓一個白狼族美女把這惱人的稱呼天天掛在嘴邊?
“哼!你們漢人最是狡猾,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兩個詞的區別!”艾娜顯然聽出了‘七郎’之詞的別意,夾了少年一眼。
“嗯,那個,你的漢話說的不錯。”計謀被艾娜大小姐戳穿,李括自是尷尬萬分,忙拉出一條話頭以作掩飾。
“那是當然,本小姐的唐言就是放到你們那個什麽長--安,嗯,長安去,也當是數一數二!”艾娜傲嬌的揚了揚頭,眸子中滿是得意之色。
李括胸中暗舒一口氣,總算搪塞過去了!其實他對艾娜的感覺並不差,自打第一眼見到她,少年便為少女灑脫不拘的性子所折服。但折服歸折服,真要讓自己天天麵對著這麽一個異族女子,還真是有些困難。
“對了,讓你這家夥一打岔,我差點都忘記正事了。”艾娜拍了拍額頭,香唇微啟吐出一縷微香:“阿爸跟我說,河口一代雖然沃野肥美卻是無險可守,大軍不宜久留。不如留下一部分白狼族的勇士以作接應,大軍則繞過烏海(注2)直撲九曲城。”
“嗯。”少年輕聲應著,腦中卻在飛速運轉著。蘇塔酋長執意讓唐軍火速趕赴九曲城,這其中固然有提高行軍速度的考慮,但更多的可能還是為自己部族謀劃。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從這一刻起白狼族已經徹底綁縛在大唐的戰車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少年自是不疑有他,爽快應道:“這件事我沒意見,隻要高帥同意,就按老族長的意思來吧。”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們唐人啊,一個個都生的一副彎彎腸子。”
少年攤了攤手,作出一副無辜委屈狀。艾娜整日見到的男子竟是些五大三粗的勇士,如何見過李括這般的‘玉麵公子’?小娘被少年的動作惹得一時心神蕩漾,亂了方寸。
該死,艾娜背絞著雙手,貝齒輕咬玉唇。
“對了,我看你今天去城郊的窩棚處收編了許多唐奴?噢,對...對不起,是唐民。”艾娜見少年霎時黑了臉色,忙擺手致歉。
“嗯,說來也怪,即便從開元末年算起,他們被吐蕃人擄掠來也不過數十載,為何會變得如此渾渾噩噩?”李括輕歎了一口氣,低聲抱怨著。雖然自己百般鼓勵,但最後敢於站出來砍上吐蕃軍官屍體的唐民也就一多半,除卻老弱,剩下來的精壯也就九百五十多人。對於這九百五十多人,少年自是悉數收編,剩下的唐民則每人分配了一些吐蕃人遺留下的牲畜,交由白狼族納吉部幫著照拂。
或許他們是過慣了這種逐水草而棲的生活了吧。
“這你都不知道?”艾娜白了李括一眼道:“那些人哪裏是開元年間被擄掠來的唐民,他們分明是土生土長的吐蕃牧奴。除卻生著黑直頭發,長著一副黃皮囊外哪裏還看的出是唐朝遺民。聽阿爺說,自從唐軍打輸了大非川之戰退回河隴,九曲、大非川一代的唐民便悉數籍沒為奴。這河內地接烏海,細細算來,他們該是那些唐民的後代吧。”(注3)
“你說什麽?”李括身子一顫,難以置信的捉住了艾娜的手掌。
“謂,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無恥啊。鬆開我的手,謂,我說...”即使艾娜性子直爽,也是憋得滿麵桃紅,不迭的嗔斥道。
“哦,對不起,我失態了。”李括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艾娜的玉手,忙鬆了開來。
“這還不簡單,他們啊經過幾代的繁衍,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要不是他們父輩口耳相傳,怕是唐言也早就不會說了吧。吃著誰家的飯,說誰家的話嘛,要我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了。”艾娜抽出手掌,苦口婆心的勸慰道。在她看來,這些唐奴雖是生的和眼前小郎君一樣的麵容,卻早已沒了靈魂。期待一群沒有靈魂的奴隸重新拿起刀劍去戰鬥,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原來他們是大非川之戰的遺民。難怪,難怪...”少年一時了然,兀自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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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酥酪:主要用羊奶、牛奶等製成,故又有“乳酪”、“奶酪”等多種名稱,
注2:烏海:今托索湖,為典型的內陸鹹水湖。在瑪多縣偏東北向。
注3:大非川之戰發生在唐總章三年(670年)。而天寶八載即是(759年)。從670-759年,如果假設大非川之戰爆發時的唐民皆為壯年,按中國古代的生育年齡,確已傳了至少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