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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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社稷(三)

深秋時節,最是槐香楓紅。

一襲微風吹過,鋪滿青石板路的落葉便打著卷飛舞到空中,飄零蕩轉,美不勝收。

明德門外的城門口處貼著一張朝廷剛剛頒布的詔令,引來不少來往行人圍觀。在城門洞不遠的一顆大槐樹下,支著一張木桌,其後坐著一個麵容俊秀的將軍。在他身後站著十幾名身材健碩的隨扈親兵,看模樣該是邊軍出身。在木桌旁插著兩杆大旗,其上分別寫著‘招募健兒’、‘為國拓邊’八個墨色大字。

大旗旁擺著兩隻齊人高的稻草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想必是量度身材之用。此時日頭雖掛在了正空,卻存不住燥熱。微風一過,定會帶來一陣清涼,叫人神情舒爽。

那麵容俊秀的少年將軍看了看桌案上的名冊,爽朗的笑道:“延基,這才十天,我們就募集到了六千五百一十七人,看來不需等到陛下劃定的一月期限,我們就能提前將‘長征健兒’招募完畢。”

“要不是括兒哥你的好主意,怎麽可能募集到這麽多健兒!”張延基聳了聳肩,言語裏滿是敬服。

他本還抱怨括兒哥攬下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現在看來,括兒哥是早有打算。陛下正為增兵安西一事犯愁,括兒哥一下就召集到這麽多長征健兒,替陛下解了燃眉之急,這份實打實的功勞定是被陛下記下了。

“思忖人心,便不難想到辦法。”李括擺了擺手,卻是沒有滿應張延基的話頭。原來,少年除卻將朝廷允諾的福利寫在招募文書中,還加了一條。

“凡家世清白、訓練刻苦者,優先劃入疏勒軍中任職。表現出眾者可遷入兵馬使親兵營。”

這條允諾乍一看來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卻實是比那些朝廷的福利還誘人。皇帝陛下雖然將募集長征健兒一事全權交由李括,但卻定下一條規矩,即長征健兒必須出身清白。

想來也不難理解,軍隊乃立國根本,綿延國祚的保障。曆朝曆代對兵卒的選拔都很嚴格,一般要求必須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像城坊街市中的流氓混混、橫向鄉裏的凶男惡霸定是不會錄用的。這些人本就是個不穩定因素,若是在軍隊中抱成團兒,天知道會發生什麽。

但這樣一來,募集的難度就大大增加。關隴的人口稠密,光長安城的居民就近兩百萬人。但這些人家境同樣殷實,就連普通的莊戶家,隻要不遇到大的災饉,一年下來甚至能存下餘錢。有著安穩的日子不過,去邊關和蠻夷胡虜拚刀子,估計也隻有腦子被驢踢了人才做的出這樣的事。

對於這些人來說,朝廷允諾的土地沒有絲毫吸引力。他們大多是莊戶家,天天隴上行,陌上去的,為何要跑到萬裏之外的安西刨鋤頭?

同樣,拖家帶口,世代軍籍的政策同樣不會收到叫好的效果。政策雖好,能不能活著領到田畝還是兩說,更別提自己戰死後朝廷會不會黑心的收回土地。

歸根到底,是他們不信任可以得到公平的對待,從而缺乏一種安全感。李括定下的這條規矩就恰恰給了他們安全感。誰不知道新任疏勒兵馬是皇帝陛下眼中的紅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跟著他老人家混,即便吃不著肉,也能喝上口肉湯吧?

作為李括的嫡係班底,銅武、雄武、闊武三營自然會被帶到疏勒,作為疏勒軍的建軍基石。假使自己因公調入了疏勒軍中,不就成了兵馬使大人的嫡係?兵馬使他老人家最是護短,還能缺了大夥兒的好處。若是運氣再好些,做了他老人家的親兵,還不鳳凰棲上梧桐樹--富貴在眼前?

誰不知道從軍覓取富貴來的快,但他們也同樣知道這份富貴,是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覓取的。那些有關係的世家公子有人保護、提攜,躲在兵卒的後麵收割人頭、功名。而他們這些出身卑微的苦哈哈卻得衝在前麵,給別人做了填窩。

與其這樣便宜了別人,不如老老實實的待在家中,躬耕於隴上。

但,這隻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想法,試問哪個男人不希望出人頭地,蔭妻蔽子?

少年給了他們承諾,給了他們希望,他們自然願意來軍中搏一搏。

但即便這樣,登記到名冊中的也多是些無妻無子的光棍,無牽無掛才最是一身輕鬆。

張延基細細想了想,攤開雙手道:“那倒也是。不過,括兒哥你真要把這些新兵犢子收到疏勒軍中去?這算不算,募集私兵?”

張小郎君竊竊的問了一句,皇帝陛下最忌邊將募集私兵。雖然現在括兒哥正得陛下恩寵,但有道是帝王的恩寵如流水,來的快去的也快。若是有眼紅的家夥在陛下身旁給括兒哥穿小鞋,說不準陛下心頭真會結了疙瘩。

“我會奏請朝廷,實在不行就請高仙芝大人出麵開誠布公的將事情言明。”李括苦笑一聲,作出了答複:“陛下英明神武,一定會明白我的用意。”

說話的工夫,又有幾人朝大槐樹下走來。

這募兵的地段選的甚佳,就在南城外。明德門是長安城的主門,進出城池的百姓甚多。再加上募兵地離告示不遠,那些看到豐厚條款怦然心動的百姓,大多會來到近前試一試。

再不濟,他們也能安然脫身,難不成,官家還能硬將他們綁了去?

那幾人顯然是行腳商人的打扮,一高兩矮,一胖兩瘦。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將肩上挑著的扁擔放在地上,就湊過身來。

“請問這位軍爺,你這是在募兵嗎?”

那少年瞟了濮大錘一眼,怯生生的問道。

濮大錘隻覺好笑,用手點了點旗幟上的字道:“這上麵的大字寫的分明,我們不募兵難不成還來賣菜?哎,對了小兄弟,你這扁擔裏裝的是什麽?”

“哦,是茶葉。”那少年說完便俯身從扁擔中抽出一塊圓坨坨的茶磚,遞到濮大錘手邊。

“嘿嘿,俺老濮正愁沒茶葉喝呢,這小子就預備了一塊孝敬我,我可就不客氣了啊。”說完濮大錘就要將茶磚往自己身邊收。

那少年不知這軍官竟如此痞賴,一時也是微愣,不知該做些什麽。

“大錘!把東西還給人家。”李括厲斥了一聲,喝止了濮大錘的行為。

“嘿嘿,將軍別生氣,俺老濮不過和這位小兄弟開個玩笑。”濮大錘悻悻的撓了撓頭,將已經送到袖口的茶磚又遞還給了少年。

“謝謝軍爺!”那少年忙不迭衝李括鞠躬,以示感謝。

“你是來應征的?”李括細細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親切感。

“是,俺想應征,不知能換多少銀錢?”那少年點了點頭,朗聲問道。

李括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少年所說的,是朝廷對應征的長征健兒一次性給予的十五貫肉好的補貼。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麽就鑽入錢眼裏,要把自己賣了?

“十五貫的銀錢,一次性付清。至於你是捎給家人還是帶在身上隨你。”

“十五貫錢,十五貫錢,軍爺能不能多給五貫?”

那少年默默將錢數念了幾遍,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這是朝廷定製,我們也無能為力。”李括搖了搖頭,沉聲回答道。

旁邊的一個身材高瘦的青年男子湊到少年身邊,低聲道:“二娃子,要不咱走吧,為了十五貫錢把自己賣了不值啊。”

另一個矮白的胖子也勸道:“是啊,這些茶葉賣掉也不少錢了,哥幾個再湊上一些錢,你阿爺的病未必不能治。”

那個少年卻是低著頭,默不作聲。過了良久,他終是咬了咬牙道:“不行,即便麻煩你們,也隻能抓上三個月的藥,阿爺的病很重,藥不能斷。我二娃沒本事,也不能看著他老人家受苦。我也打算好了,今天就把自己賣到軍中去,這擔子茶葉勞煩二柱哥幫我賣了,和十五貫肉好一齊帶回鄉裏去,幫我阿爺買些孫郎中開的藥,想必過了這個冬天,阿爺就能下床了。”

“哎,你這又是何苦呢。咱老老實實的做小本生意,到底能攢下些銀錢,若是從了軍......”

因身前站著十幾個虎背熊腰的兵卒,二柱子的話沒有說完。燦燦的看了二娃一眼,他終是長歎一聲。

李括聽後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這個少年是替阿爺籌錢治病,但苦於高價的草藥不得已咬牙從軍,以換一些銀兩。李括心中輕歎一聲,他當初和這少年何等相似?為了一鬥米糧,一份藥材而發愁、無奈。看到眼前的少年,他便想起自己的過往。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十五......噢,不、不,十七!”話才一出口,少年就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忙揮著手臂更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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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卷快結束了,結尾一定出乎大家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