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七日的急行軍,李括已經將疏勒軍胯下坐騎的承受程度壓榨到了極致。
但在這種不利的情形下,疏勒的將士們依然保持著高昂的鬥誌。
現在看來,勒令大夥兒收攏無主之馬的決定十分正確,若不是一人兩騎,大夥兒根本不可能在一天隻歇息兩個時辰的前提下,長途奔襲而不落下一個弟兄;若不是一人兩騎,大夥兒也不可能隻用了七日就行出五百餘裏,抵達伊吾!
金山回鶻人是哥舒翰指派來截殺大夥兒的!當李括將自己的推斷講給疏勒軍眾將領時,恍然頓悟的眾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在玉門關時張子謙對自己說的話,為了安穩軍心,李括並沒有悉數告予將士們。但大夥卻能從將軍大人緊張的神色中探查出一二。
將此事與張子謙的話聯係起來,李括不難得出結論。哥舒翰先是送密信予張子謙,寄希望於兵不血刃的割下自己的首級,卻沒想到張子謙念得故友之情,坦然放自己過關。惱羞成怒之下,哥舒翰便打算正麵全殲疏勒軍。當然,身為河西節度使,由他來做這個事情顯然不妥。所以他便準備假借金山回鶻之手,致疏勒軍於萬劫不複之地。
至於他與回鶻人談成的價碼,李括自是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隻要自己還滯留在河西軍控製的地麵兒,就時刻可能遭到哥舒翰再次的報複。
事已至此,若是讓自己安然抵達安西說出實情,雖然沒有證據,哥舒翰亦難免被朝臣非議。何況,他背後必定還隱藏著某個大人物,他自然不希望這種局麵出現。
這個大人物,李括自然清曉!他表麵對自己隨和親睦,卻是笑裏藏刀,無時無刻不想置自己於死地。
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甩掉哥舒翰的追殺。好在疏勒軍全是騎兵,又是一人兩騎,晝夜狂奔之下,自是可以將哥舒翰的追兵遠遠甩開!
來到伊吾,便算是到了安西都護府的地界,素聞高仙芝與哥舒翰不對付,即便是為了私怨,想必高仙芝也不會讓自己這支疏勒軍受到分毫的委屈。至於這些大人物之間的宿怨,便不是少女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伊吾城位於安西都護府最東側,久未動過兵戈。城中守衛突然見到數千騎兵從東邊馳來,以為是來打秋風的葛邏祿人,忙將彎弓搭弦,緊緊瞄準遠方。隻要守備大人一聲令下,甭管對方如何哀求,他們就可以瞬時把這群不知死活的蠻子射成篩子。直到眼尖的衛兵從滾滾黃塵中辯出那個鮮紅的唐字,守城的衛兵才悻悻的放下手中的弓箭。
鬧了半天,原來是自己人!隻是這夥人風塵仆仆,怎麽看怎麽像打秋風的葛邏祿慣匪。若真是從西京遠道而來的軍隊,不得是旌旗蔽天,威風八麵?
李括將兵部的任職文書交予那伊吾城守備查驗後,守備大人才確信李將軍沒有扯謊。隻是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京中上官在守備大人心中的“光輝形象”,自此以後,若再有哪個不識趣的兔崽子倨傲的跟他說自家七姑父在長安做監門將軍,他一定會把當日李將軍風塵仆仆而來的憔悴形象搬出來,羞紅對方的臉。
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不知是不是連日來在戈壁中啃沙子的緣故,當大夥看到並不十分雄偉宏壯的伊吾城時,竟然連番感慨。一些性子柔弱的弟兄竟然泣涕連連,跪倒在伊吾城門前叩首,直叫李括哭笑不得。
好在這樣的情形持續的並不久,在伊吾守備打開城門,迎接大夥進城後,這些疲憊不堪的疏勒將士皆如惡狼看到羊羔般爭相朝城門湧去。要不是李括和諸位將領明言紀律,疏勒軍的軍紀就要被他們‘敗光了’。
當然,在這種時刻,李括不會在這些問題上去找弟兄們的麻煩。經過近兩個月的旅途勞頓,包括他在內,所有疏勒軍將士現在想做的事就是進城好好洗個熱水澡,去去乏!
伊吾城不大,卻勝在規整。不知是不是這裏兵士念慕都城長安的緣故,伊吾城的布局構劃竟與長安十分相似。隻不過伊吾城隻有三十六坊,規模相較於長安小了很多。
但大夥卻不會去比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在數千裏之外的安西看到家鄉的影子,他們如何會不激動?若不是考慮到軍紀,他們恨不得現在便約了袍澤進城逛逛,好好補償番自己!
當然,一切還得按照規矩來。
兩千餘弟兄被伊吾守備安置在了南城的軍營中,這座軍營久未住人,自是積壓了不少的灰塵。但眼下疏勒軍的將士們卻不好計較這些,畢竟他們剛在戈壁灘中度過了近一個月,此刻這座軍營在他們眼中簡直比皇帝陛下夏日休憩的華清宮還來的幹淨!
李括與眾心腹,在伊吾守備的竭力要求下住進了伊吾守備府。
說來也巧,這位伊吾守備也姓李,單字一個安。李守備似乎總想證明自己出身的尊貴,開口便說他是高祖朝淮安王的八世嫡孫,一番唏噓感慨下,涕淚便縱橫滿麵。唐初分封的藩王不少,武後時雖然殺掉了一些,但那大半是高宗的嫡係子孫。像淮安王這樣的宗室自然不會招得武後提防暗害。
若李安所言非虛,細算一算,他是淮安王的子孫倒不是沒有可能。但說他自己是淮安王的八世嫡孫就有些不著邊際了。畢竟淮安王他老人家很得高祖器重,封賞甚豐。即便說一朝君主一朝臣,淮安王到底是實封的開國郡王,再不濟這封爵傳襲下來,也不會逼得嫡係子孫出走安西覓取功名吧?(注1)
雖然心中了然,李括也不點破,樂嗬嗬的陪著李守備感慨人世無常。
“你不相信我!”李安顯然頗為慍怒,眸中幾欲噴出怒火。
“唉!”
良久李安搖了搖頭,苦笑道:“十年前,我阿爺被奸人構陷,憂憤而死,世襲的爵位被剝奪,家產全部收入國庫。雖然由於故交的極力斡旋,府中的家人沒有受到牽連,但我們卻是一無所有。”
微頓了頓,李安接道:“我們兄弟倆和娘親就這麽去安西投奔做行軍長史的舅舅,卻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說到這,李安雙目已經通紅,強自將淚水擠回,接道:“我們是待罪之人,自是不能走官道。在鄉野之間,我們就這樣半乞半討的行了旬月。就在將要行入安西時在一處小山坳處卻遇到了一百多騎葛邏祿人,那夥葛邏祿人泯滅人性,不僅越貨而且殺人......”
“母親拚死護著我們兄弟倆,卻不幸被他們砍中。我現在有時入夢時還能看到她滿臉血跡的景象......
那些葛邏祿人從母親尚有餘溫的身體上搶走了包裹,又將橫刀朝向了我們。弟弟緊緊的靠著我,渾身不住的抖動......”
怪不得他這麽恨葛邏祿人!李括心中暗歎一聲,眉頭微微蹙起。
雖然少年知道李安當時並沒有出事,他本人也安然坐在這,但聽得他親口敘出當時的場景,還是不禁急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一個將軍路過了山坳。他一身便衣,率著一隊軍士策馬而來。”說及此處,李安雙目中流出脈脈溫情,“那個將軍厲言嗬斥了那群葛邏祿人,並率領親兵與他們展開了激戰。”
稍一停頓,李安接道:“那個將軍勇猛異常,手下的親兵在他的帶領下很快就將那一夥葛邏祿殲滅。他走到我身邊,將我和弟弟抱了起來,問我願不願意去替他做事。”
“那你自然是答應他了?”
輕點點頭,李安接道:“在我眼裏,他就如天神一番,我有什麽理由拒絕他呢?從此我和弟弟都成了他的養子,整日受到嚴格的訓練。在我的印象裏,他很少言笑,總是板著一張臉。我和弟弟居住在都督府一間寬敞的房間裏,衣食無憂,但我們並不快樂。”
看了看窗外的春楊,李安無奈的付以一笑:“時間就這麽過了下去,直到四年後的上元日,那位將軍找到了我。”
斜倚在軟榻上,李安長歎一聲:“你一定很想知道他說了什麽。其實,當時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樣。隻是我當時不懂,為何他會選在那個日子找我。”
李安此時的雙眼竟是那麽深邃,深邃的如一潭深泉。
“他找到我,說要我去殺一個人。”李安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仿佛是在嘲弄當時的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感覺有些複雜。怕,我自然是怕的。不解,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得死。我問了將軍。”突然轉過頭,麵視著少年,李安朗聲道:“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我是一個軍人,軍人殺人不需要理由。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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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神通,名壽,字神通,唐朝宗室。李虎之孫,高祖李淵從弟。李淵起義後與柳崇禮等人舉兵響應,自稱關中道行軍總管,高祖授其為光祿大夫。攻克長安後,拜宗正卿,封為淮安王,足見李淵對其的器重。
ps:李神通是我認為李唐勢力中實力較為被貶低的一個將領。話說他確實沒打過劉黑闥,但李世民不是也采取的保守方式嗎...這讓我很不忿,故而讓他出來露個臉。我就在想,等赤唐完結,下本看書迷的喜好,是寫隋末還是寫純架空。若是寫隋末,估計李神通是個很重要的角色。無恥的遁走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