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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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曙光(三)

入了五月,天氣逐漸燥熱起來。

疏勒鎮周邊的草場逐漸恢複了生機,成群的牛羊漫步在赤河河穀兩岸,啃食著新冒出土壤的嫩芽。今年春天雨水充足,牧草隻被春雨一激就頂了出去,省去牧民許多事。如若降雨不足,他們就得使用去歲冬日的幹草,這對於牲畜抓膘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活躍在這一代的遊牧民族有數十個,族落較大、牲畜較多的便要數突騎施人、回鶻人以及一些散居的突厥人。從漠北遷到西域後,草原民族以強者為尊的傳統仍然沒有易變,在這一帶,誰擁有更多的勇士,便擁有更多的草場、牛羊。

快到了母羊產仔的日子,牧民們可不敢疏忽,這是一年生活的開始,這是一年生活的希望。有了更多的羊仔,隻需在秋日抓上膘,熬過一個寒冬羊仔就可以變成成羊。擁有了更多的成羊,便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便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牧民的生活就是這麽簡單,生存的規則就是這麽殘酷。

如果說十幾年前大夥兒還可以將牛羊皮賣給河中諸胡的話,現在這種期盼卻盡數落空。自從大食人東侵,安西大都護便下了禁令,禁止四鎮一代的牧民向大食人實際控製的諸胡地區兜售毛皮。雖然牧民們多有抱怨,但待在人家的地盤就要低頭行事,他們隻能接受現實。

現在大夥兒隻期盼有從東方遠道而來的大唐商隊恰巧經過他們的草場,可以將他們積壓了一個寒冬的毛皮售出。甭管他們價格壓得多低,總比皮子全爛在自己眼前好吧?

不過這種期盼顯然不太現實,大唐商人最重利益,為什麽要舍棄路途更近的漠北而來西域販買毛皮?途徑疏勒的大多是些大食、粟特商人,而他們關心的無外乎絲綢、香料。

“聽說最近碎葉那邊的突騎施人又在內耗,高仙芝大都護擔心有大食奸細趁機混入安西,遂對四鎮實施戒嚴。光在疏勒城門口盤問審查的兵卒就有數十名,且多是隻許進不許出。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了!”

一名四十來歲的突厥老漢站在距離氈包不遠的空地上發泄似的揮舞著皮鞭,高聲抱怨著。

像他們這樣的普通牧民,最怕的就是打仗。不管是誰掌權,隻要一打仗便會征募傭兵。像他們這樣的疏勒牧民,已經早忘記如何控弦射箭了,被人硬生生的拉到戰場上,還不是給人當填窩的料?

“你說突騎施人也是,好好的過日子不成嗎,非得搞什麽叛亂。大唐天可汗如此善待諸族,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怎麽還在背後拆台?”

他的名字叫阿史那羅咥,據說是他的祖父是西突厥王族的一支,不過至今早已衰敗破落。老漢在疏勒城外已經住了三代,對這一帶十分了解。除去牧羊,他還間或著做著向導的營生。隻是自從戒嚴以來,來找他引路去河中的商隊越來越少。

“我說阿史那老哥,您老就別抱怨了。即便再是征兵,唐人的兵丁會抓到你的氈包?阿史那的威名在那擺著,長生天庇佑的神狼子孫怎麽會去戰場上給人扛槍遞刀?”

回話的人是一個身材肥胖的青年男人,名字叫熾俟渾埃。他是疏勒地區為數不多的幾名葛邏祿人之一,五年前從金山遷來。初來乍到,他自是受到不少回鶻人、突厥人的欺侮,是阿史那羅咥幫他送去了捆紮氈房的牛筋、鋪置營戶的毛毯。因此,他十分感激這個突厥老漢,時不時的給對方氈包送去上好的馬奶酒。

草原人最講究情義,誰對我好,誰在背後捅我刀子都記得清清楚楚,任誰也抵賴不了!

“阿史那姓?”突厥老漢輕嗤了一聲道:“如今這個姓氏還有個屁用。神狼已經被磨平了牙齒,雄鷹已經被拔光了羽毛。長生天庇佑的突厥人啊,你是遭了什麽罪,被人如此詛咒!”

阿史那羅咥說著說著便動了情,雙手狂舞道:“若是這個王姓還有半丁點用,我至於在入冬前和突騎施雜種爭搶一捆幹草?若是這個姓氏還有一絲震懾力,我阿史那羅咥釀製的奶酒會被胸毛都沒長齊的回鶻崽子偷走?如今這個姓氏還有個屁用,還有個屁用!”

漠北突厥人盛極一時,但先後兩次被大唐滅國,威名已大不如前。雖然西突厥故地還活躍分布著許多突厥族人,卻早已沒了當年的影響力。所謂的阿史那王姓當然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葛邏祿青年男子本是無心之語,現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聳了聳肩,轉移了話題。

“是啊,這夥兒突騎施人真是狗-娘養的!自己得到了伊犁河、碎葉河流域的廣大草場,非但不知道對大唐感恩戴德,還跟大食人搞到了一起,想想我都覺得惡心。”

他這話倒也是發自肺腑。三姓葛邏祿人因為金山草場不足,經常內鬥。之後在葉護的出麵調和下,本達成了族內協議,向西遷徙以緩解日益激化的草場矛盾。誰知那些貪婪的突騎施人突然興起,占據了伊犁河、碎葉河流域的大片草場,將進入這一地區的任何族落全部趕出。

若不是因為突騎施人,葛邏祿潔白的氈包就已經搭在了伊犁河美麗的草場上;要不是因為突騎施人,他熾俟渾埃五年前也不必遷到這舉目無親的疏勒鎮。

“這下好了,搞得疏勒這一代人心惶惶,大夥兒還怎麽過活!”憤恨的空抽了一記皮鞭,阿史那羅咥啐出一口濃痰。若是放在以前,他還會在意周遭一些突騎施人的目光,可放到現在,他阿史那羅咥不在乎!

大不了拚個血染草原,他阿史那羅咥骨子裏還流著沸騰的血液!草原突厥人死後不都是實行天葬的嗎?神狼的子孫絲毫不懼怕死亡,隻願為了榮譽而戰鬥。這種窩囊的日子他受夠了!他徹底的受夠了!

“唉,老哥,老哥你小聲點!”匆忙的朝四周環視一圈,熾俟渾埃拉住阿史那羅咥的臂膀,苦苦勸慰道。如今的情形是突騎施人稱王稱霸,得罪了他們,還怎麽在這片草場混?

“我,我......唉!”阿史那羅咥搖了搖頭,憤恨的將皮鞭丟在了地上。

“阿史那老哥!阿史那老哥!”都摩曳渾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不多時的工夫,一匹棗紅色的突厥矮種馬已經出現在了二人的麵前。

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阿史那羅咥差點氣得背過氣去,不過都摩曳是他認識的為數不多的突騎施人,為人也仗義爽快。即便自己對突騎施人再不滿,也不能跟都摩曳鬧了別扭,將怒火引到對方身上去。

更何況,他是安西疏勒軍的一名副將!

要在這個地麵兒混,怎麽能不跟他搞好關係。跟他搞好了關係,不就代表有安西唐軍撐腰?以後在這疏勒的地界上,還有誰敢惹自己?

思及此處,阿史那羅咥麵頰上立時堆滿了笑容,張開雙臂走到都摩曳身前道:“都摩曳,我最要好的突騎施朋友,是什麽風兒把你吹到了我的氈包,又是什麽甘霖讓你如此欣喜。長生天庇佑的突騎施人啊,我願用最誠摯的心意向你問好。”

雖然極力克製,此時此刻,熾俟渾埃還是直想問候阿史那羅咥的祖宗。這個人,也太沒有膝蓋骨了吧,怎麽變臉比大唐的戲子還快?

都摩曳當然不知道熾俟渾埃心中所想,輕巧一跳便利落的下了馬背。

“是從長安刮來的春風指引我而來,是大唐的甘霖讓我欣喜若狂。我都摩曳來到老哥的氈包,隻為將欣喜與神狼的子孫分享!”

都摩曳單手貼肩,衝阿史那羅咥深施了一禮。

阿史那羅咥果然心情大好,他之前還在懷疑自己怎麽和一個突騎施人成了朋友。現在看來,即便眼前的這個人是他最痛恨的大食人,他們也會成為摯友。

不管是否出自真心,甜言蜜語總是勝於生澀拗口的辭令。

“嗨!老兄你的麵色是日見紅潤啊。看來都督府內的羔羊已經填滿了你的胸膛,疏勒城的美酒已經滋潤了你的皮麩。我,阿史那羅咥真為你感到高興!”

“如今,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擺在老哥你的麵前,長生天庇佑的突厥人啊,希望你能體會到和我一樣的快樂!”

都摩曳衝阿史那羅咥點了點頭,輕聲緩速。這聲音是那麽的清脆動聽,猶如冬日赤河冰層下淌過的寒流。

“是什麽樣的機會能讓我與兄弟你共享快樂?”見都摩曳開門見山,阿史那羅咥半眯著眼睛,雙手反複搓揉著。既然都摩曳主動找上了他,此事勢必和疏勒軍有關。

他找到自己還能為何?若是他猜得不錯......

“哈哈,我們新任的疏勒都督要出使河中諸國,還希望老兄能出麵做個向導!”

都摩曳沉沉的在阿史那羅咥肩膀拍了一記,嘴角隨之咧開,宛若夜幕下赤河中投影的一輪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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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草原羊一般六月產仔,半年即可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