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安得萬裏風,飄颻吹我裳。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
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
七月的長安,籠罩在朦朧暑氣之中。
豪門大族早已啟用了後院冰窖中的凍冰,用來祛熱避暑。便連興慶宮中的那位聖明天子李三郎都挨不住暑熱攜著貴妃娘娘前往華清宮避暑。隨同伴駕的有權勢顯赫的當朝宰相楊國忠、內監首領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當然也缺不了如今勢頭正盛的永王李磷。
至於東宮太子殿下,則被皇帝陛下漸漸疏遠,並沒有能夠成功伴駕隨行。雖然他明麵上領了監國的名頭,卻是什麽事情都處理不了。大事上要遣人快馬加鞭送至驪山,便是那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也要與各位宰輔一一商議,才可捏了朱筆小心翼翼的作下批複。
按說一國儲君做到他這個份上也真是沒有甚意思了,可太子殿下偏偏不以為意,仍是勤勉謙恭的處理著朝政。
又是一個悶熱的正午,東宮嘉德殿內,李亨挽起了繡有團龍紋的袖口,正入神的臨摹著一張碑帖。他酷愛書法,尤其對魏晉石碑情有獨鍾。由於某些不得為人所知的原因,他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政治才幹,將精力放到讀書習字上。雖說這樣的日子有些清閑,但卻很好的遮蔽了他的鋒芒,讓他一直占據東宮之位至今。
握運頓抖提懸,順轉起回落逆,去密行收斷鉤,重蓄露藏折錯!
短短的二十四字概括了書法的精髓,而人生有時不正如這些字所描述的嗎?
手腕微微有力,借勢隱隱藏鋒,完成最後一筆後李亨終是長呼出一口氣。
望著湖州生宣上那個圓潤的‘忍’字,李亨心中直是五味雜陳。忍字心頭一把刀,這是多麽難做到的事啊。可他,大唐帝國的儲君偏偏就這麽忍辱負重的做了十幾年。先是李林甫,又是楊國忠,為何大唐的權相都跟他李亨過不去?
其實他也知道,這裏麵多少都有父皇的授意,畢竟若不是得了當今天子的默許,便是李、楊二人這等權傾朝野的宰輔也不會冒著族滅的風險要把自己拉下馬。
父皇啊,父皇!自己是越發看不清他了!
“殿下的筆法越發的精進了。”身前突然響起一陣掌聲,李亨猛然抬頭恰恰看到魚朝恩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魚朝恩輕步走至李亨近前,將一杯苦茶放到了烏木案幾上緩聲道:“殿下這字周正中帶著圓潤,依老奴看,便是書聖張九都不是殿下的對手。”
李亨苦笑著擺了擺道:“大伴有何須這般說,孤寫的字孤心中有數。這字也就是蒙蔽蒙蔽外行,真要遇到了精進的行家,可別被笑掉了大牙。”
“殿下又何須妄自菲薄,這同樣的一張碑帖被不同身份的人臨來自有不同的意味。便拿張九來說,他的墨寶勝在大氣灑脫,而殿下的筆法則周正圓潤,透著一股恢弘的帝王之氣。”
魚朝恩頓了頓,兩眼曲成了柳月:“再者來說,殿下將來是要執掌大唐江山的,又何須跟幾個文人爭這高下。眼下對於殿下來說最重要的是重新贏得陛下的信心。”
李亨聽到此長歎了一聲:“大伴啊,我又何嚐不想啊。可是如今父皇一心扶持永王,我便是連隨君伴駕的機會都不曾有,又如何翻盤呢?”
他身子骨本就羸弱,這番話說來自是愁苦悵惘,惹人生憐。
魚朝恩擺了擺手道:“非也,非也,離得近的人不見得能占據主動。什麽東西離得近了便容易膩歪,永王也是如此。依老奴之見,陛下不過是想借永王之勢平衡您的實力,並非真的動了易儲之心。”
李亨聽到這,將玉碗推開,取出布帕將嘴邊的藥汁沾了沾道:“大伴的意思是,是有人在父皇身側嚼舌根,導致父皇起了疑?”
“這個自然是有,這人嘛老奴不說,殿下自然心中也是清曉。”
魚朝恩不動聲色的輕言緩訴,不見一絲悲喜。
“楊國忠!”李亨憤恨的錘了一記案幾,高聲咒罵著。
“咳咳,咳咳!”他許是說的太急,一時氣血上湧竟咳了起來,嚇得魚朝恩連忙閃身上前替李亨拍起了背。哎,這個祖宗啊,身子骨這麽弱,便是熬都說不準熬不過當今天子,自己當初怎麽就找了這麽一個主?
“殿下也莫要著急,楊國忠的優勢無非來自於貴妃娘娘,離開了貴妃娘娘,他什麽都不是!”
李亨搖頭苦笑:“孤前些時日借著給貴妃娘娘請安的機會較為坦誠的跟她談了一次,依孤之間,她並不是那種有野心的女人。隻是她畢竟是楊家人,若是孤和楊國忠真的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到底會站在楊國忠那邊。”
魚朝恩搖了搖頭:“殿下忘了一個人,這個人可是讓虢國夫人和貴妃娘娘魂牽夢繞啊。”
李亨蹙緊了眉頭道:“你說的是李括?”
“正是!”魚朝恩連連拊掌:“如今看來,隻有此子可以從楊氏家族內部分化他們了。更為重要的是他是東宮出身,與楊國忠又要大仇。”
李亨起身背負著雙手踱起步來,臨至一屏風處停了下來:“隻是他與孤也有過節,雖然後來和好但恐怕不會真心實意的為孤賣命。”
“他不過也是在等待機會罷了,畢竟這是一盤很大的棋啊!”魚朝恩忽生感慨,指著紙窗外掛在天空正中的太陽道:“如果說開元天寶初年,長安隻是處於布局階段的話,現在就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候了。各大勢力紛紛壓上了注,這條大龍最終被誰吃下,可是會引起一場血雨腥風的。要想在這盤棋中保持完全的中立談何容,稍有些身份的人遲早都會表態,他們不過在等局麵更明晰的時候再出手罷了。”
李亨聽後連連頜首,急道:“那依大伴之見,孤需要怎麽做才能贏得李括的信任?”
魚朝恩道:“殿下無需著急,如今陛下把他派往江淮訓練團練兵,實際上就是去查江淮鹽案,這說明陛下對永王並不完全放心。事實上,對於他老人家來說,任何一方的強勢崛起都是不可接受的。李括這廝得了如此明顯的暗示,肯定不會與殿下為敵。”
“嗯,崔遠山那邊辦事辦的如何了,已經有半月沒有接到從揚州傳回的密報了,莫非他動作太大,被永王的人察覺了?”
李亨心中稍定,輕踱了幾步,再次發問。
“那是一步至關重要的棋啊!”魚朝恩幽幽歎了一聲道:“隻是如今看來,崔遠山還沒有找到可以一舉擊潰永王的證據。不過有李括在暗中查訪,永王一脈定然不會好受。”
李亨卻是不以為然:“隻是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留給他揮霍,如今永王一直伴在聖駕旁,若是時不時的說些孤的壞話,父皇那裏勢必會起了隔閡。”
“殿下啊,你要沉住氣啊!”魚朝恩沉沉一歎道:“陛下那是在試探你,越是這種時候您越要表現出坦然的境界。”
“嗯,孤明白!”李亨緊緊闔上雙目道:“河東道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回稟殿下,老奴早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去做了,如今安祿山將反的流言已經在河東道流傳開了。殿下這招一石二鳥之計真是精彩,不但給了安祿山當頭一棒,而且還逼得楊國忠起了急。”
魚朝恩顯然對李亨此舉大為讚賞,眼神中留露出一種由衷的欽佩。
“隻希望父皇能夠聽進去勸,安胡兒是遲早要反的,早作防備總好過到時手忙腳亂。”李亨不悲不喜的說著,屏氣凝神下心性也是調回了許多。
“嗯,安祿山不反就罷了,若他真的敢反憑借大唐的數十萬鐵騎不出旬日就可蕩平三鎮,到時殿下可是立了一記大功啊。”
魚朝恩仿佛看到了李亨在大朝上被天子隆重讚揚的場景,隻覺身子骨無比的愜意。
“你再往北邊發個信兒,告訴他們有些事可以開始幹了。青客盟的人嘛還是先不急著出手,不到逼不得已,孤也不想做那千古罪人啊。”
李亨悵惘的望著紙窗外的巍巍宮牆,隻覺心中無比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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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真的,李亨很不容易,但是這不能成為他出賣那個啥的理由。我劇透了,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