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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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流年(六)

正月二十七,長安城落了入冬以來的第三場雪。

大雪似鵝毛,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長安城百姓的心頭。距離安祿山起兵已經將近三個月,叛軍一路勢如破竹連克數城,直逼京師長安。

一麵幽州胡騎如入無人之境的在中原腹地廝殺劫掠,一麵朝廷軍隊駐紮囤積在潼關之中畏怯防守,這著實有些讓長安城的百姓寒心。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剛剛斬殺了高仙芝、封常青兩位大將,於王師的士氣是很大的打擊。既沒有鐵騎精銳,又少了名帥良將,大唐朝廷怎麽看都占不到一絲優勢,作為身處長安城中的百姓,無不似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世人皆知安祿山那廝生性殘暴,最喜歡挖人心肝做下酒菜。從河北道到河南道,從範陽到東都叛軍一路打過來,但凡守城反抗的,城破後皆會被叛軍屠城,當是雞犬不留血流成河。在這種時景,若是有不聽話的孩子吵嚷著哭鬧著要上街去玩耍,一定會被阿爺娘親厲聲喝止,若是孩子還是頑皮執拗,那家中長輩一定會丟出安祿山的惡名,威脅稱再不聽話就把他送給安大魔頭做點心。此話一出,再頑皮的孩子也不會胡鬧了。

止孩提夜哭者,說的似乎就是安祿山。

大軍壓城給長安城百姓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霧蒙蒙的陰影,便是再樂觀的人也不免憑欄歎上兩聲或者去慈恩寺求上一簽以度將來的打算。心理承受力差的百姓或許便開始收拾細軟放到床頭,一旦有叛軍攻破潼關的消息傳來就準備毫不猶豫的逃出長安,另謀出路。

就是在這種氛圍中,長安百姓們度過了一個不平凡的新年。

大難將至,平頭百姓是如此,富貴王公同樣逃不離。一些沉不住氣的豪門望族已經將族人向西蜀喬遷,以至於像崔家、韋家、裴家、鄭家這樣的豪門大族,除了仍在朝中為官的金字招牌,其餘族人已經盡數逃離了這個繁華無比的都城。

家族的延續不論在哪朝哪代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這些世家的眼中,傳承遠遠比所謂的忠誠重要的多。

畢竟,這繁華無比的黃金之城,就要迎來一場遮天蔽日的暴風雨了。

胡騎一踏三千裏,關隴不靖長安亂!

......

......

“我要換那套襦裙,鵝黃色帶絳紫邊兒的,千萬別起了褶。哦,對了,勤政務本樓裏光線太明,這次要不太亮的發簪,發烏一點最好。”

虢國夫人楊花花正對著銅鏡梳妝打扮,不時提點著貼身小婢女取來自己喜歡的衣物配飾。今晚,皇帝陛下要在勤政務本樓設一私宴,她可不能被人看了輕。

“夫人,今兒個怎麽這般好心情,莫不是又看重了哪家的小郎君,要替本家小姐們說項?”貼身小婢將一整套衣物放到了楊花花近前的靠床上,柔聲問道。

與自家小姐一起過活了這好些年,對她的脾性小婢女自是十分了解。往日皆是素麵朝天的她,今兒個怎麽突然打扮起了自己了?

“去,去!盡會在一旁瞎忖度。我不替人家拉線做媒就不能搗鼓搗鼓自己了,恁的我楊花花就是公婆臉寡婦命這般不討人喜?”

楊花花沒好氣的從額間摳下簪花,與小婢女打起了趣。

“使得,使得當然使得!嗯,讓我猜猜,是不是李家小將軍來了消息,說要回長安了?”小婢女半允著手指頭歪著腦袋壞笑了起來。

“作死!”楊花花沒好氣的夾了小婢女,臉上登時染了兩片紅霞。縱使她刻意的將頭埋了下去,仍不可避免的被小婢女看了透。

“如今的我跟他是天各一方,哪裏還有什麽機會,況且,況且......”

況且他是有家室的人了!楊花花的眼角一濕,一行清淚順著麵頰便滑落了下來。

“哎,夫人,說的好好的怎麽就哭上了!”小婢女連忙閃身上前拿起浸潤了水的帕子小心翼翼的幫楊花花把淚水拭去。

“得,這剛打的粉底全泡成了漿糊,又得重新上!”

“你要是惱了到旁的玩去,我自己來!”楊花花從小婢女手中搶過眉筆粉撲,便要上臉上招呼。

“夫人!”小婢女扭了扭腰咬牙道:“您又何苦這麽為難自己呢,既然李將軍不適合你,又何苦念念不忘呢。”

自家夫人自從戀上了那個李將軍,就一發不可收拾。明麵上雖然礙著麵子不能說出來,可這在不見人的時候,那份望眼欲穿的勁頭看起都叫人心痛。

“你不懂!”楊花花將身子別過去歎了口氣:“等你到了這個時候,就明白了。”

小婢女卻是聳了聳肩道:“我才不要嫁人呢,夫人待我這般好,我要伺候夫人一輩子。”

說到這裏,小婢女卻是渾然不讓,決不肯後退一步。

“傻丫頭!”楊花花剜了小婢女一眼,眼神中滿是說不出來的落寞:“女人,終歸還是要依靠男人的。要不,到頭來像我表麵上光鮮亮麗,實際卻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

小婢女道:“那些人是沒眼光!像夫人這般一個人多好,想做什麽做什麽,完全不用看那些臭男人的臉色。”

“倘真如此?”楊花花嗤嗤笑了笑:“不用看臭男人的臉色,哈哈,不用看臭男人的臉色。”

“夫人,夫人,是我說錯話了,你不要這個樣子啊!”小婢女這才曉得自己犯了大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

“罷了,罷了,替我上妝吧。人這一輩子,戲裏戲外哪兒能是如意的事,便是過的再懊喪不還得打底上妝繼續演下去嘛。”

楊花花緩緩閉上了雙目,任由淚水從眼眶中奪堤溢出。

......

......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時隔數年再次坐到勤政務本樓中,哥舒翰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和活力正無情的從他身上流逝。自從患了風疾來,他的行動能力便大大降低,雖然不發病時仍能控韁縱騎,但速度和耐性上終歸差了許多。

不論自己承認與否,他確實老了。如果世上還有什麽能讓他哥舒翰無可奈何的話,怕便是年華流逝了吧。

英雄遲暮,咳咳,英雄遲暮......

“愛卿,來,飲了這杯酒!”哥舒翰抬頭朝上首的禦座望去,見李隆基正端著玉杯笑眯眯的看著他。哥舒翰連忙雙手平端盛滿瓊漿的玉杯深深一禮:“臣敬陛下,祝陛下萬歲萬萬歲!”

細細打量起來,哥舒翰發現這個統治了大唐江山四十餘年的帝王已經斑白了發絲,就連雙目上依然英颯的劍眉都沾染上了歲月的斑霜。他正竭力的挺直那佝下的腰杆,手中的玉杯卻在隨著手掌不自覺的顫抖......

威加海內的天可汗,不知何時已經蒼老如斯。

是啊,他們都老了,都老了。

“不知愛卿此次來長安帶了多少兵馬?”李隆基頓放下玉杯,提起筷箸將一片炙鹿肉送入口中。

“回稟陛下,臣這次來到長安乃是星夜兼程,未帶一兵一卒,僅臣一人耳。”哥舒翰微微頜首,畢恭畢敬的回答道。

啪!

象牙筷箸猛然砸落,李隆基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瞬。

“一人,你一人?”李隆基難以置信的盯著哥舒翰,良久才複問道。

“是,僅臣一人。”哥舒翰的回答幹脆果斷,也徹底摧毀了李隆基的妄想。

“也罷,有愛卿一人,能訂千軍萬馬!”李隆基強自擠出一抹笑容道:“以愛卿當年勇取石堡城的魄力擊敗區區兩萬叛軍絕對是手到擒來的,到時愛卿凱旋之時朕一定親自出城相迎。”

“臣謝陛下隆恩!”哥舒翰連忙出席,向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下跪叩首。

“快快請起!”李隆基又恢複到那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狀態,似笑非笑。

“元一,取朕的那份掛襖來!”

李隆基朝近旁的高力士揮了揮手,點頭示意。高力士立刻心領神會的衝台下的小宦官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把已經提前準備好的棉衣捧了上來。

李隆基從高力士的手中接過了棉衣,起身向哥舒翰走去。

“正月天氣寒,潼關那邊不比長安,濕氣重!愛卿身上有風疾,不要總想著戰事而忘了照顧自己的身子啊!”

李隆基親自將那件繡有團龍祥雲的明黃色織錦緞麵兒棉衣披在了哥舒翰的身上,沉沉的在這名老將身上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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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楊家三姐兒我真是喜歡,不過,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