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喬峰守著一大攤子書在那裏打磕睡。
終於到了畢業賣舊書的時候,喬峰驚訝地發現在這方麵虛竹的競爭力比他強多了。擺了一下午地攤,虛竹賣了兩百多塊,喬峰隻賣出二十塊。喬峰很不平衡,不過虛竹卻晃著光頭說:"我的課本比較幹淨嘛。"
虛竹的書是幹淨,他幾乎從來不用自己的書,除了專業課,他都是複印喬峰的筆記混日子。而喬峰的書上除了畫滿黑線紅線,還有烏龜兔子米老鼠??這個壯碩如土匪的人物聽課聽困了就喜歡在書上即興創作,而虛竹雖然也喜歡創作,但是從來都把想到的詩句寫在廁所內側門板上。
"喂,同學,這本兩塊賣不賣?"一個穿了短裙的女生很嬌俏地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前方。
"不賣,"喬峰搖搖頭,"我一百九十多斤呢,兩塊不賣,加點吧。"
女生的姿勢有點嬌俏過頭,那根白皙的手指微微翹起來,倒像點在喬峰的鼻子上。
女生倒沒有臉紅。她提著一大兜子舊書,已經征戰了一個下午,跟無數賣舊書的男生打過交道。事實證明顧客的服飾對書的價格有很大的影響,郭靖買起來要五塊的書這個女生也許隻要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了。在虛竹的攤子上,她暴露著雙腿蹲在那裏,虛竹就不敢直視前方。侃了五分鍾的價後,虛竹無法忍受一直仰頭看天的動作,於是舉手認輸,追贈一本《新概念波斯語》解決了自己的困境。
"那本GRE."女生嫵媚地笑了笑,"不是說你。"
書藏在一堆筆記裏,不很顯眼,但確實是喬峰書攤上看起來最體麵的一本書,用那種有點古老的牛皮紙包得很整齊,雖然有點磨損,卻非常幹淨,封麵上用綠色的墨水寫著書名。
喬峰低頭翻過那本書,忽然愣了。摸到封麵,喬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對那個女生搖了搖頭:"不賣。"
女生有點不悅:"都拿出來了你怎麽又不賣了,最多算你三塊,那邊本來有一本隻要兩塊的,書有點味道我才沒買。"
喬峰抄起那本書扣在擺攤的塑料布下麵:"這本我拿錯了。"
"哎,怎麽這樣啊?"女生皺了皺眉毛,噘起嘴,穿著涼鞋的腳下意識地踩了踩地下,轉身要走。這個動作看起來有點像黃蓉,喬峰搖搖頭,笑了一下。
"我這有本新的,"喬峰從自己書包裏抄了一本扔給那個女生,"一樣的書,版本還要新一點,我買了就沒用過。"
"你怎麽兩本啊?算多少錢?"女生瞅了一眼那本書,確實是一樣的單詞書,不過她有些猶豫,這種全新的舊書開價也不便宜,相比起來也許買那本舊一點的更實惠。
"兩塊,"喬峰漫不經心地說著,"你不說兩塊麽?"
女生糊裏糊塗地付了錢走了,走了很遠又有點好奇地回頭看喬峰。那個大個子和尚坐禪一樣端坐在那裏,手裏捏著那本牛皮紙包麵的單詞書,看起來有些走神。
"喂,同學,太陽下山了,賣書還不如都救濟難民算了。"喬峰耳朵邊上有人說。
喬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手腕一翻就用手裏那本舊書敲在後麵那人的腦袋上:"一邊歇著去,難民你還欠我一頓麥當勞呢。"
令狐衝及時遮住了腦門:"輕點輕點,眼鏡給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們係的課本我不都扔給你了麽?這些都是番話和外係的書,你要了也沒屁用。"
"我已經決定好好學習番話下個學期考GRE,以後留學西域為國爭光??"
"你小子就是他媽的廢話多,"喬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麽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衝趕快起身對遠處招手。一陣稀裏嘩啦的響動,郭靖排開人群,蹬著一輛破三輪過來了。
喬峰目瞪口呆地看著令狐衝捋起袖子往三輪上堆書,半天才反應過來:"打劫啊??有人打劫了??"
令狐衝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喬峰手上那本GRE單詞上:"喲,這裏還有一本?戰利品戰利品,一起扛走。"
喬峰的手忽然縮了回去:"這本我留著有用。"
"你又不出國,拿本單詞幹什麽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給我算了。"令狐衝胳膊一伸就把那本單詞從喬峰手上抄了過去。
這一次喬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衝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他已經劈手把那本書奪了回去,並在令狐衝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媽的毛病啊?"
令狐衝認識喬峰很久了,這是喬峰第一次對他目露凶光。令狐衝一下子愣住了。
"怎麽了這是?"令狐衝不好發作,嘟噥了兩聲。
喬峰皺著濃黑的眉毛,衝令狐衝揮了揮手:"該幹嘛幹嘛去,囉嗦。"
令狐衝肚裏很不痛快,但再沒說什麽,扭頭就走了。
等到收羅了一圈舊書回來,喬峰居然還捏著那本書站在那裏。郭靖對喬峰點點頭,賣力地蹬著三輪,令狐衝懶洋洋地坐在車鬥裏,側過臉沒和喬峰打招呼。
三輪從喬峰身邊擦過去的時候,令狐衝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似乎聽見喬峰微微歎了口氣,歎息聲在瞬間被周圍的嘈雜淹沒了。
"嗨,令狐衝。"喬峰在三輪後說,"給你算了,別他媽的給我隨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衝慌慌張張地張開胳膊在車鬥裏做了一個艱難的平衡動作,把那本書抱住了。這一陣慌張就讓他沒有看清喬峰那一瞬間的神色。喬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輪吱呀吱呀地跑遠了,令狐衝掂著手上那本書,看見遠處的喬峰一個人彎下腰去收拾那些舊書。令狐衝沒有想去幫他,因為那時候他覺得喬峰和他的距離很遙遠。
紅透了天空的夕陽下,喬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張塑料布上。周圍賣舊書的隊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隻有喬峰一個人在幹活。令狐衝看不見喬峰的臉。
令狐衝覺得這不應該是喬峰做的。他印象裏的喬峰是一個兜裏始終有錢、什麽事情都不在乎、咧開嘴不是罵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現在隔得遠了,喬峰一米九五的大個子再也顯不出來,他在夕陽下和其他學生一樣忙碌。令狐衝想起進校的那天喬峰把他從派出所領出來,在遠處夕陽下的一輛三輪車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別,搖動的手裏有一隻打火機。
喬峰變了??是因為要畢業了麽?
不過喬峰終究沒有讓令狐衝太失望,收拾了兩下後,喬峰發現自己一個人完成這件工作實在太困難,於是他起身罵了句媽媽的,扔下那堆書自己就跑掉了。
舊書有時候會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長獨孤求敗就很清楚這一點。他年輕的時候總是鑽在一堆善本裏,鑽研一些古得不著邊的文獻。有一陣子,他特別喜歡一位前朝藏書大家的藏品,四處找來拓印。事實是這位藏書大家謄寫的書裏總有一個很纖細的筆跡在做眉批,一言兩語間,獨孤求敗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後,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見這個筆跡了。獨孤求敗輾轉思考,但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兩年後,獨孤求敗在一本文人筆記中無意讀到一段,說那個藏書的人四十歲上有一個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環自盡,獨孤求敗的疑惑才告澄清。獨孤求敗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個姬妾的姓名,他隻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女子在寂靜的書樓上,用纖細的筆跡寫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後在某一天投環而死。(作者按:這一段的記述縹緲不清,因為作者也忘記了這個故事的確實出處。文中所提到的藏書家和侍妾確有其人,藏書家應該是和毛晉同時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號"飄紅女史".有知曉該典故詳情的讀者請不吝賜教。)
從那以後獨孤求敗再也不把自己的舊書借給別人??而且他也不給自己的老婆看??
令狐衝當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夠的好奇心,於是當天晚上自習的時候,他把喬峰那本GRE翻來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從中發現一些關於喬峰的蛛絲馬跡。他研究的認真不下於一個武林高手研究無名秘笈,如果不是喬峰囑咐過他,他沒準會用上水淹火燒日光暴曬等等殘酷手段來逼迫這本書招供。
不過令狐衝惟一的發現是一張綠色的書簽,上麵有一個綠色墨水的筆跡——"折柳".無論怎麽看這細細的兩個字都是女孩筆跡,喬峰寫的字和烏龜爬出來的相差不遠。
有了這惟一的線索,令狐衝的想象力忽然放開了。
前朝韓君平在安史之亂裏丟了老婆柳氏,若幹年後烽煙熄滅,他請人帶了一袋黃金和一頁詩文尋訪妻子,那首就是令狐衝背過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而若幹年後的柳氏已經削去頭發做了尼姑,嗚咽之餘,回信是一首《楊柳枝》:"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許堯佐《柳氏傳》。)
所謂悲歡離合,令狐衝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他拿著那頁書簽,想著當年送喬峰書的那個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張課桌上,鬱鬱地寫下這兩個字。思古之幽情充塞胸臆,令狐衝歎息著搖搖頭,一不小心書簽滑落,卻看見背麵還是那個可愛的綠色筆跡,這回足足六個大字——"大豬頭大豬頭".
這個新的發現讓令狐衝兩眼一黑,趴倒在課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給忘記了。
於是當年那個女孩寫字時的心情永遠都是個不解之謎。
接下來的一切如此平靜,日子漸漸過去,考試越來越緊,令狐衝像一條懶了一個學期的老狗,被鞭子趕著要完成整整一個學期的任務。好在他不是孤獨的,至少還有楊康老狗跟他堅強地站在同一戰線上。
"嗯嗯,這個這個,"令狐衝清了清嗓子問,"大宋當前三十年經濟建設的三個中心環節是什麽?"
"簡單。"楊康答,"首先是提高絲綢製品的產量和金銀的開采,保證我們可以履行對金朝納幣輸絹的硬性指標;其次是大力發展畜牧養殖業,爭取早日改進我們大宋的戰馬素質,以便在和金朝的衝突中能保證戰略轉移的速度;最後是拓展和蒙古的經濟合作來促進我們和蒙古的軍事合作讓蒙古去打金朝。"
"靠,你牛。"令狐衝說,"怎麽盡是蒙古去打不是我們自己去打?"
楊康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廢話,剩下的估計弄不完了,隻好祭法寶出來了!"
"你又做小條?"
"小條?"楊康哼了一聲,"小看我,這次的有一張桌麵那麽大!"
"你腦子沒問題吧?"
"廢話,我都刻在桌麵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張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楊康一臉狡詐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麽?阿朱說去年有一門考試我們班阿紫把紙條貼在腿上,翻開裙子來看就可以了,老師也不敢查她,你這差遠了??好幾天沒看見阿朱了??"楊康歎息一聲:"我也想過把紙條藏在短褲裏,可是褲腿太窄,翻起來看也太艱難了??"
"鐺鐺鐺",有人敲門。
令狐衝抬頭,看見喬峰抱著胳膊靠在門上幸災樂禍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喬峰說。
"你請客啊?"令狐衝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我請客,"喬峰笑,"你小子真是個窮光蛋,我明天就走你還要我請客。"
"明天要走?"令狐衝心裏咯噔了一下。已經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離校的時候。
楊康本來準備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綱,不過這個時候沒說什麽,扣了書說:"走吧。"
郭靖拎著開水回來,半路上被拉住,四個人一路推搡著去了。
已經快半夜了,又是夏天。令狐衝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躺在星空下的涼椅上,把光光的小肚皮對著天空,老爹在他的涼椅下麵灑了水,水汽慢慢地揮發就有一股涼意。
令狐衝看著月亮打盹,小腦袋裏就有亂七八糟的念頭跑來跑去。
四個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來,大家擦肩而過不說什麽話,路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安靜。微微的夜風吹來,令狐衝雖然空著肚子也舒服得想打個嗝。
女生樓的葡萄架下倒是人頭攢動,一片黑壓壓的腦袋,各種荒腔走板的歌聲此起彼伏。
隻見重重黑影中一個兄弟"唰"地跳上一個水泥台,拚足了力氣大喊一聲:"香香我愛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楊康看看郭靖,郭靖看看令狐衝,令狐衝再看喬峰,喬峰把臉遮上了:"真不敢想象這小子還是我們係我們級的??"
楊康本來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沒笑,他也就沒笑。而且走著走著,他也覺得其實並不好笑。楊康認識那個放聲高呼的兄弟,平日是個很木訥也很老實的人。
"我們這有套菜,'群英會'怎麽樣?比點菜實惠多了。"老板說。
喬峰搖頭:"我們這狗熊多,沒什麽英雄,您給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喬峰揮手笑笑:"土豆絲先上兩個,其他我們再點,啤酒半箱,您這裏晚上不關門吧?"
"不關,喝到明天早上也沒關係。"
"明兒還得趕火車呢。"喬峰說。
"這個,"楊康抓了抓腦袋說,"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邊歇著吃去吧,沒事敬來敬去不煩啊?"喬峰說。
楊康笑笑,吃菜喝酒。令狐衝說以前聽說每到畢業就有人發神經,這幾天總算見識了。郭靖說怎麽了?喬峰說昨天一個離校的兄弟臨走時候激動,在牆上拿毛筆瘋狂寫詩,最後被樓長抓了,報到係裏記了一個處分。楊康說牛啊,我要是臨走能跟他這麽猛,也不枉我在汴大混了幾年。喬峰說這還不算最牛,一個兄弟喝多了啤酒坐在二樓窗台上彈吉他,不小心一個跟頭翻了下去,居然什麽事沒有撣撣灰自己又跑上來了。楊康說這個倒一般,我們老二喝醉了能從上鋪一腳走下來。大家一起笑。
這麽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令狐衝明顯感覺到喬峰心不在焉。喬峰漫不經心地講別人的事情,但笑起來的時候明顯有些疲倦。
令狐衝看著窗外,是一條小路,據說前朝的官府駐在這裏。而現在已經布滿了小飯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這裏什麽也沒有,不過總是學生紮堆的地方。(作者按:該細節取材自北京大學南門外的軍機處小巷,曾是清朝官家重地,如今隻剩下半條巷子,多川味酒家。)這裏的好處是可以打折,可以還價,如果錢沒帶夠,還可以拿飯票充數。總之那時候令狐衝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後令狐衝拿純銀的叉子叉了片三文魚,卻不得不停在嘴邊去陪客戶說話,就會在肚子裏罵他媽的,還不如在學校後麵吃日本豆腐。
過去令狐衝也不覺得朋友有多寶貴。令狐衝對喬峰說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喬峰瞪著眼說,什麽?令狐衝說廢話,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應付得了一大堆手足麽?那麽喬峰是一件衣裳。
令狐衝有一次喝多了酒點多了菜,兜裏差出二十塊錢,正在那裏目瞪口呆的時候,這件衣裳跑進來喝酒,摸了二十塊錢拍在令狐衝腦袋上。而從今以後,衣裳是不會及時出現借錢給他了。令狐衝想了很久,惟有這條理由讓他為喬峰的離開惋惜,不過僅僅這一條理由,已經讓令狐衝覺得蕭索莫名。
沒有手足是很麻煩的事情,沒有衣裳也很糟糕,沒有人能赤身裸體的活在人群裏,除了去島上做魯濱遜。沒有衣裳,人也許會很寂寞。
令狐衝想到"離別"兩個字,男人的離別,不過就是這麽簡單。
喬峰給每人塞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蘇州丐幫股份有限總公司:總經理助理".
令狐衝愣了一下,覺得這家丐幫總公司以前聽說過。但是他喝得暈了,沒有想出來。
"以後來蘇州找我好了,"喬峰說,"別跟我要房子住,我隻管飯。"
"管幾個人的?"楊康笑。
"你帶老婆我就管兩個,帶兒子我管三個,兒子女兒都帶恐怕就是計生委管你飯了。"喬峰說。
楊康愣了一下,噗哧一聲笑著把一口啤酒噴了出去。
"別傻笑了。"喬峰懶洋洋地舉了舉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個性子隻能做光棍,你要不改將來沒人跟你。"
"什麽跟什麽呀?"楊康皺了皺眉毛。
"哼,"喬峰冷笑了一聲,"你小子太狂了,別以為自己有點小本事就怎麽樣了,在外麵沒人忍你,誰看你不順眼暗地裏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我靠!"楊康最討厭有人指他的錯,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來。
"自己長個腦子。"喬峰拍了拍楊康的肩膀,硬把他壓了下去,"柳永知道吧?不想跟他一樣,就趁早改。"喬峰喝了口啤酒:"柳永當年在我們學校可是才子,死的時候連火化的錢都沒有,酒吧*的小姐給湊的錢。"
喬峰沒有戲謔的意思,楊康繃著臉,沒有說話。
"你呢??"喬峰開始看令狐衝。
令狐衝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錯了??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相關的事情少幹,真抓實幹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後好好學習番話考出國。"
這次輪到喬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喬峰搖頭苦笑,也拍了拍令狐衝:"其實你小子真是太聰明,就是做人太嫩了,說你能說,就怕你改不過來。"
"下來該我了吧?"郭靖有點緊張。
"我不說你了,"喬峰說,"你那個德性一輩子也改不過來,指著黃蓉罩你吧。"
令狐衝嘿嘿地笑。喬峰搖頭:"就怕不是都跟他一樣運氣好。"
老板識相地湊上來:"要不要再加幾個菜?"
"不加了,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喬峰把剩下的啤酒勻到幾個酒杯裏,對所有人揚了揚酒杯,自己喝幹了。
四個人起身的時候,旁邊的包廂開了,曆史係一幫兄弟醉醺醺地殺了出來。當先的居然是段譽,段譽一步搶到老板麵前,滿麵紅光地喊了一聲:"老板,打折吧?我們這一桌吃得那麽多,不打七折麽?"
老板看著他那副流氓無產者的模樣,隻好點頭:"七折,七折??"
一幫人鬧哄哄地去了。喬峰拿了根牙簽剔牙:"段譽現在怎麽這樣了?"
"王語嫣那事??"令狐衝說,"兩個月前都這樣了。"
"還是孩子??"喬峰說。
風吹到身上是涼的,喬峰沒有招呼他們自己走了。
楊康心裏不痛快,冷著臉往巷子另一邊走了,郭靖隻好去追他。令狐衝跟在喬峰旁邊,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著。
"這兩天沒看見阿朱。"令狐衝說。
喬峰一愣,說:"是啊。"
"怎麽了?"
靜了許久,喬峰轉過臉對令狐衝笑了一下:"跟阿朱吵了一架,她好像退了一門考試提前回家了。"
"不會吧?"
"有什麽不會的?"喬峰點了一根煙,轉身坐在旁邊的台階上。後麵是研究生宿舍樓,樓門上的燈照在他們背後。喬峰半邊身子隱在黑暗裏,隻有吸煙時短暫的火光明滅在他的臉上,那張臉上沒什麽表情。
"阿朱想讓我留在學校保研,我不想,跟丐幫簽了三年合同,都吵了好長時間了,上個星期吵得太厲害,她就訂火車票回家了。"
"阿朱是怕以後你在蘇州太遠了吧?"
"阿朱說以前去外地工作的一般都斷了,"喬峰說得坦率,"她說要是我真的要去丐幫,那我們就算了。"
"老大,那是氣話吧?"令狐衝有點著急。
"我知道,"喬峰撣了撣煙,"不過以前去外地工作的,確實基本上都斷了,我又不是神仙,還能每個月往汴梁跑一次麽?"
"那你保研好了。"
"說得容易,"喬峰搖頭,"我們係本科出去還行,研究生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以後準備喝西北風混日子麽?"
"那你和阿朱怎麽辦?"
"走走看了,如果真的斷了??她要有什麽事情你多幫著點。"喬峰說。
"我??"
"別廢話了,"喬峰拍了拍令狐衝的背,"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哪能我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所以說你們幾個就是小孩兒。"
"我那裏還有點亂七八糟的東西,明天走的時候我送你們宿舍去,以前的卷子筆記什麽的,要不要你自己看著辦。"
說到這裏,喬峰愣了一下。令狐衝疑惑地看看他。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也這麽說的。"喬峰說,"真他媽的有曆史重演的感覺??"
"你先走吧。"喬峰說,"我抽根煙想想還有什麽事情沒整好的。"
猶豫了一下,令狐衝起身走了。走到七八米開外他回過頭來:"你去的那公司我以前聽說過,咱們係以前有個康敏就去的那兒吧?"
喬峰出一隻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令狐衝已經扭頭走了。
喬峰像一尊雕像坐在那裏,直到煙燒到他的手指。手一抖,煙灰灑灑地飄在燈光裏,喬峰咧咧嘴笑:"小子真狡猾。"
風又吹了過來,夜裏的風似乎安靜地走在地麵上,經過花圃邊小小的灌木,沙沙地吹葉。深夜寂靜,喬峰第一次感覺到汴大校園裏有這樣自然的風聲,不過也許已經是最後一次。
有些事情喬峰畢竟也瞞了令狐衝,阿朱和他吵架的主要原因不是喬峰和丐幫簽了合同,而是在少林集團和丐幫兩家中,喬峰挑了丐幫。阿朱知道康敏的故事。
喬峰並不準備否認什麽,他知道少林那邊開的條件也許更好,可是摸到丐幫的合同時,他的手抖了一下。
記憶是一種控製不住的事情,喬峰做夢聽見康敏在宿舍對麵的樓上唱歌,對麵滿是朦朦的霧氣,醒來之後喬峰整整一個下午躺在床上仰麵看著天花板。喬峰想阿朱是個很好的女孩,阿朱很聰明很漂亮很溫柔,喬峰也確實喜歡阿朱??不過阿朱不是康敏。
想到康敏的時候喬峰的心裏是虛的,這個時候他才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有多深。
而康敏已經是一個故事——故事,是一段過去的事。
喬峰明白自己明天確實就要畢業的時候,他才有一種時間過去的感覺。以往喝多了在這條林蔭道上走,喬峰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康敏會忽然出現在他背後拍他的肩膀,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不過以後他不會在這條路上走,所以這種錯覺也會灰飛煙滅。
喬峰終將離開自己的一切幻想,雖然他可能就快見到康敏。
"他們兩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吧?"喬峰對自己說。
一股積淤了足足兩年的強烈酸氣從鼻腔一直衝上後腦,迎著風,眼眶裏有一種難忍的酸澀。
記憶裏浮起那個黑衣服的女孩。她使勁跳起來,狠狠地敲在喬峰腦袋上,說:"你懂個屁!"
然後再敲一下,又是一下??
喬峰咧開嘴笑了,輕輕摸著似乎有點疼的腦袋。
風不停地吹,影子終於淡去了,淡去了,直到心裏空空如也。
"給阿朱打個電話道歉吧。"喬峰想。
研究生樓看門的大爺很驚慌,外麵那個五大三粗的家夥門神一樣攔在樓門口,整整抽了一夜的煙。
喬峰要走了。
在國政係整整風光了四年的喬峰走得和別人一樣平淡無奇,不是沒有人願意送喬峰,是他不要。喬峰訂的火車票比所有人都晚一天,在多出來的一天中,他拍遍了所有熟悉的男生甚至女生的肩膀把他們送出了校門。喬峰走的時候,送他的隻有郭靖。
走出汴大的校門,喬峰在微微有些陰暗的天空下點了一根煙。再也不會有樓長打攪他抽煙了。足足用了四年的時間,喬峰才發現,汴大其實是隻很大也很多彩的籠子,他則一直是這隻籠子裏樂不思蜀的大狗熊。現在他徹底自由了。
沒有人希望被關在籠子裏——問題是,給你一片沒有邊際的天空,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老彭啊!"喬峰興頭一起,跑進去和值班室裏的彭瑩玉握手。
"喲,你不是那個??那個??"
"喬峰。"喬峰拍拍胸口嘿嘿地笑笑,"就是去年冬天帶國政那幫孫子幫您掃雪的那個。"
"這怎麽?畢業啦?"
"走了走了,畢業了。"
喬峰敬了老彭一根上好的雲煙,拎起那隻不大的旅行袋,離開了值班室。
他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笑笑,走了。
熙熙攘攘的校園裏又有了空隙,但很快就有新的郭靖楊康們會從遠處走來。郭靖默默地站在汴大校門口,第一次想到一些深邃難解的問題,在離他不遠處,喬峰的背影消失在一輛出租車裏。
嘉佑三年的夏天,一個江西老頭莫大在汴京大學的校門前續了兩根新弦,繼續拉他的《鳳求凰》,長音被周圍的喧囂吞沒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