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州等地的攻城掠地毫無難度可言,地方上的守軍既無戰鬥力也無士氣,而且還有周培公這個內應暗中協助,明軍不但很清楚守軍的實力,也不用擔憂清軍前來增援騷擾。這些戰鬥都交給浙軍負責,李來亨的軍隊則充當預備隊,在戰場外觀戰——畢竟也要防備張長庚一手,雖說鄧名並不認為現在武昌還有勇氣偷襲明軍。
對幾個小城的攻擊鄧名依舊采用爆破戰術,從江南收集到的火藥對付南京未必夠用,但對付湖北的縣城卻非常富裕。鄧名之前反複強調的戰鬥筆記再次起到了重大的作用,雖然浙軍並沒有爆破經驗,但是在鄧名和他的衛士的戰鬥筆記的幫助下,很快就掌握了爆破的技術。
和劉體純在鄖陽一樣,鄧名讓浙軍在破城後利用城牆進行練習,李來亨也派手下前來旁觀,很快明軍的穴攻和爆破技術都有了長足的提高。鄧名告訴興致勃勃的明軍軍官們:“等回到夔東以後,可以再去向劉將軍請教,現在劉將軍肯定是夔東爆破第一人。”
百姓們一開始的時候滿懷不安,但是看到明軍攻下城後,沒有發生任何強行征丁、征糧的行為,隻是在衙門周圍懸榜,號召有誌氣的人參軍。明軍傳檄四郊,宣布任何願意跟他們回四川的平民,每個男丁都可以獲得二十畝的免費土地,女子可以得到十畝,隻要耕作十年並且每十畝繳納一石糧食,就可以成為這些耕地的主人。盡管大部分人對這種好事將信將疑,而且覺得四川太遠了,但還是有一些貧農願意跟著明軍走,去碰碰運氣。
每次明軍從一座城市離開後,周培公就急急忙忙領著軍隊前去收複。這次跟著周培公從武昌趕來的還有兩千多清兵,帶領他們的都是張長庚一係的綠營軍官。報功的奏章,周培公早在收複城市前就已經寫好,每當收複一個地方,這些軍官就拿著張長庚的委任狀走馬上任。除了這些武官以外,還有一些縉紳子弟跟著一起前來,他們作為周培公的幕僚幫著讚畫軍務,這些人同樣會從收複工作中撈到一份軍功,輕而易舉地成為新的地方官吏。
根據與鄧名的約定,周培公三令五申不許騷擾百姓,這點同樣得到了軍官、幕僚們的堅決擁護。除了本土的鄉情外,他們也需要良好的軍紀來與地方縉紳結下善緣——他們都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土匪的。
很罕見的一幅場景出現在了湖北各府的土地上:軍紀嚴明的明軍來了,又走了;然後是軍紀嚴明的清軍緊隨而至,進城之後同樣是秋毫無犯。
地方上的縉紳、百姓當然對周培公與明軍的密議一無所知,隻知道周培公是個既勇敢又親民的好官,不但能毫無畏懼地跟在明軍身後,還從來不曾借機禍害地方。
頓時周培公在湖北聲名鵲起,他帶來的文武官僚集團也得到了地方上的交口讚譽。當然,在稱讚周培公的同時,大家也不會忘記歌頌張長庚的識人之明——很多人還是真心實意的。
不久,鄧名經過精心準備,一舉攻破黃州府府城,把胡全才的舊黨差不多一網打盡。在府城中休息數日後,帶著大批繳獲的船隻和物資離開,向武昌進發。而膽色過人的周培公很快帶著五百精兵趕到,明軍前腳剛走,他就進入城中安撫人心。周培公上午進入府城衙門,中午就張榜安民,本人更馬不停蹄地拜會城中的名流。為了讓逃難的百姓盡快回城,周大人毫無顧忌地敞開四門。跟著周大人一起趕來的幕僚也盡數入城,鎮靜地在衙門裏辦公。
此舉當然大大地穩定了人心,不過縉紳和百姓們在欽佩、驚訝之餘,也為周大人捏了一把汗。幸好明軍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得知明軍的後衛部隊頭也不回地遠去後,本城的縉紳們紛紛議論,雖然周大人玩的是空城計,但想必明軍那邊也忌憚周大人的智勇啊。
周培公對城裏的父老謙恭有禮,但對那些臨陣脫逃的官吏則稱得上是鐵麵無私,很多胡黨餘孽看到清軍光複府城後,紛紛趕回來向周培公哭訴。還沒等他們說完死裏逃生的驚險過程,周培公就臉色一沉,把他們盡數拿下,革職查辦毫不含糊。無論這些犯官傾盡家產行賄,還是搬出親朋靠山都無濟於事。
於是乎,周培公的名聲變得更加響亮了,不過短短幾天,黃州府上下都稱讚周大人雖然年輕,但膽大如虎、愛民如子、更是鐵麵無私,簡直就是古今完人。良好的名聲,令人有安全感的智勇,又是張長庚的嫡係,很多縉紳都覺得將來黃州府的知府一職肯定逃不出周完人的手心。在這種心理影響下,大家紛紛登門拜訪周完人,送禮問安,還由黃州府的縉紳領袖牽頭,集體給武昌的張巡撫上書,要巡撫大人向朝廷保舉周大人為黃州知府——其實就是擁立之功,隻不過比擁立天子的規模、價值小些而已。
除了處理公務以外,周培公還多次巡查城防,親自檢查每一處城牆的豁口。由於這是鄧名預定攻打的最後一座城市,明軍把沿途繳獲的所有火藥都用在了黃州府的城牆上,采用四處同時爆破的戰術。周培公站在豁口的邊上,撫摸著殘牆若有所思。
和其它收複的城市一樣,目擊者都報告明軍轉眼就挖塌了城牆,這和周培公在鍾祥的印象相吻合。
“在鍾祥的時候,我被俘前多次詢問過明軍到底在幹什麽,能不能一天就挖塌城牆,所有的人都告訴我絕不可能。但城牆一天就塌了,回去後我還受到不少人的挖苦諷刺,說我誇大其辭。事後我又問過很多有經驗的將佐,他們都說,穴攻沒有個十天半個月是絕對辦不到的,倒像是我在胡言亂語一般。”這次尾隨鄧名而來,周培公看到沿途的城市沒有一座能夠稍微抵抗一下,便是黃州府的府城也在兩天內便宣告陷落。固然兵力不足是主要原因,但顯然城牆在明軍麵前起不到任何作用。
“來人。”周培公下令動員民夫,把豁口下麵的土地刨開,然後親自下去查看了一番。之前由於急著收複城市,周培公沒有功夫進行這樣的細致檢查,但這次他把四處豁口全部察看了一遍,任何一處都沒有實施正常穴攻後應有的遺跡。
“這些城牆都是自下而上崩開的,而不是塌陷下去的。”周培公喃喃說道,這個現象和鍾祥、還有其它被鄧名攻破的城池一致。
很快,黃州府城內就傳開新消息,周大人帶著一百兵馬追趕明軍而去,據說是因為擔憂武昌。
……
明軍抵達武昌附近時,兵力已經膨脹到六萬多人,其中三萬人是原本的夔東軍和浙軍,五千人是從江南跟來的輔兵,剩下的兩萬多都是從黃州府招募到的男丁。女營人數也超過四萬,除了李來亨為部下娶來的媳婦、浙軍的家屬,還有大批黃州壯丁攜帶的家眷。
根據與鄧名的協議,武昌的兵馬已經龜縮到了城中,不過鄧名還是很小心地與李來亨商議行軍方案,準備分批通過武昌、漢陽附近的江麵,警戒行軍,以防清軍突然襲擊。計劃已經製定妥當,正在敲定具體細節時,衛士報告周培公又來了。鄧名讓把周舉人請到旁邊的帳篷,等完成軍議後再去見他。
等會議結束後,天已經黑了,鄧名走進帳篷,看到帳內已經點起了蠟燭,周培公正就著燈光看書。
“周先生不在黃州府好好安撫人心,怎麽又來找我了?”鄧名有些奇怪地問道:“是不是張巡撫又有什麽事情?”
“學生剛剛趕來,還沒有回武昌。等見了提督這一麵後,就要回去向巡撫大人複命了。”周培公合起書,揣入懷中。
“周先生客氣了。先生現在已經是官身了,不日就是武昌知府了,不用太謙虛了。”聽周培公又自稱學生,鄧名微笑道:“先生今日前來,又有什麽要緊的事?”
周培公首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番黃州府的事,稱讚鄧名言而有信、明軍軍紀嚴明,還說他一會兒回武昌後,一定會向張長庚細說鄧名的仗義,絕對不讓小人離間雙方的關係。
釋放了大量的煙霧彈後,周培公就起身告辭,像以往一樣,鄧名送他出營。眼看快走到營門邊,周培公用開玩笑的口氣隨隨便便地說道:“現在黃州府各地,都知道提督精通五雷之法,施展法術後,城牆便化為粉末。”
鄧名身後的衛士都笑而不語,鄧名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反問道:“原來周先生今天專程前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周培公已經隱約猜出了大概,實在忍不住,所以來試探一番。看到衛士麵露笑容後,他心裏更是確定了幾分,但沒想到鄧名居然一口道破,頓時愣住了。
“周先生相信我是用法術破城的麽?”鄧名笑吟吟地問道。
猶豫了很久,周培公終於微微搖頭:“子不雲亂力鬼神。”
鄧名輕輕鼓掌,笑道:“僅憑這一條,周先生便比那胡全才要強太多了。至於我是如何破城的,周先生想必已經心裏有數了吧?”
隨著這句話出口,周培公突然感到周圍的氣氛一冷,麵前的衛士臉上笑意全無,都冷冷地看著他。
頓時周培公就後悔今日之行,他原本也知道刺探鄧名的軍事秘密非常危險,但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這個謎團自從在鍾祥被俘後,一直籠罩在心頭,讓他怎麽也放不下,所以就想以其它事為掩護,在臨走的時候不露痕跡地試探一下。
“就是先挖一條地道到城下,然後填入火藥,接著就轟的一聲把城牆炸上天。”鄧名的表情顯得很輕鬆,一邊說一邊繼續向營門口走去。
在原地呆住的周培公,又楞了兩秒才快步跟上。隻見鄧名依然象聊家常一樣地繼續說道:“這比以往的穴攻要快得多,效果也挺好;不過,我要是防守方嘛,就不必挖很大的池塘蓄水了,隻要立刻挖地道灌水就對了;或者隻要發現有人挖地道,就派兵出去攻打。好破的很!”
這時鄧名已經走到了營門口,停下腳步衝著周培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恕不遠送,周先生請吧。”
周培公看著營門,雖然隻有幾步路,卻感覺好像遠在天邊一般。鄧名已經說完好久了,周培公才用不敢相信的語氣問道:“提督讓我走?”
“周先生今晚打算在我軍中過夜嗎?”鄧名驚訝地問道。
周培公盯著鄧名看了兩眼,突然又是深深一躬,快步從營門裏走了出去。
“先生為何要放他走?”看著周培公的背影,任堂有些不解地問道。
“這種事本來也瞞不了多久,殺了他也保不住秘密。”
鄧名知道,以前之所以能夠保住爆破的秘密,就是因為被攻陷的鍾祥、穀城、鄖陽等地始終保持在明軍手中。這次他在黃州大規模使用爆破技術時,就已經做好了被清軍知曉的準備。等明軍退回武昌以北,張長庚肯定會派人去黃州的幾座城市查看,清軍中比周培公有軍事經驗的人太多了,他們能很快地看明白。
鄧名說:“我們沒有什麽城市供給韃子使用這招,他們就算猜到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實驗出來;我本來就打算公開這個秘密了,這樣將來韃子就更沒有堅守孤城的信心。隻要他們覺得城牆根本沒用,即使我們沒有火藥,他們可能也會心虛逃跑。”
鄧名遙望著遠去的周培公,又笑了一聲:“我這樣輕描淡寫地說給他聽,恐怕他會更加害怕,不知道我還有什麽殺手鐧沒有用出來。”
……
周培公與隨從匯合後,感到後背涼颼颼的,發覺衣服都被冷汗浸濕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明軍確實沒有追來。
“回武昌。”周培公叫道。
趕到武昌城下後,周培公又回頭望了一眼,依舊沒有明軍追兵的蹤跡,但他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周培公心情沉重地來到湖廣總督衙門,向張長庚仔細匯報了黃州的見聞,最後把鄧名今天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張巡撫。
和周培公一樣,聽說解開了明軍攻城之謎後,張長庚先是喜悅——這個謎團同樣困擾了他很久,已經打算派幾個老軍務去黃州考察——接著就又一次雙眉緊鎖:“你是說,鄧名根本沒把這個秘密當回事?”
“是的。”周培公低聲答道。此時他心中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發現秘密的喜悅,滿是更大的疑慮和恐懼:“他肯定還有更厲害的手段。”
張長庚琢磨了一會兒,也歎了口氣:“是不是他另有手段,在黃州用火藥爆破隻是掩人耳目,讓我們信以為真?”
周培公苦笑著連連搖頭。
張長庚想了片刻,突然驚叫一聲:“是不是他真的會五雷之法,火藥是用來掩蓋法術的?”
“學生實在不敢說啊,鄧名實在深不可測。”周培公滿臉的喪氣:“不管他是真的懂雷擊之術,還是靠火藥炸城,反正城牆對他是沒有一點用的。南京也不是城牆擋住他的,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張長庚和周培公商議了半天,也沒能猜出鄧名到底還有何厲害手段。
從衙門離開後,周培公回到自己家中,他妻子見到丈夫突然回家,又驚又喜:“老爺不是在黃州麽?怎麽回來了?”
最近一段時間周培公在黃州府的工作很順利,但眼下他沒有炫耀的心情。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對妻子說道:“你還記得我以前讓你讀過的,關於安祿山和李林甫的故事嗎?”
“記得。”周夫人飛快地答道。
書上說,安祿山自稱平生最畏懼的就是李林甫,因為每次李林甫都能事先猜中他的所思所想,對於一個心存叛誌的人來說,這恐怕是最令人恐懼的。周夫人不但記得這個故事,還記得丈夫表示的不屑之色,周培公認為安祿山這種連皇帝都不怕的梟雄,不可能如此膽小。
“我現在信了,”周培公輕輕地鬆開手掌,手心裏還有冷汗:“我完全信了。”
……
女營和輔兵先後安全地離去,最後一批明軍是李來亨的強兵和浙軍的精銳,這一萬名士兵登上船隻,揚起風帆,逆著江流,緩緩從武昌城前通過。
在武昌的城頭上,張長庚、周培公和大批的文武官員都向著蔽江而來的明軍船隊張望。
之前看到明軍軍中有大批婦女時,有個二愣子清將熱血上湧,提議出城偷襲一把,認為現在武昌城中也有數萬清軍,到時候把城門一關,想必鄧名也沒轍。
這個武將的提議遭到了大家的一致痛罵,尤其是知道城牆無用的張長庚和周培公,更是認為這個武將愚不可及。
緩緩前行的時候,船上的鄧名也在遙望武昌城。和在南京城下一樣,對於這樣城高池深的堅城,鄧名覺得僅靠爆破是不足的。明軍若是能有重炮等其它的手段,攻破堅城的把握會更大。
“擂鼓!”眼看距離差不多了,鄧名一聲令下,旗手就給領頭的這條船的桅杆上升起了一麵信號旗。
升起信號旗的同時,鼓手也開始緩緩地敲響戰鼓,後麵船隻上的鼓手傾聽著前麵的鼓聲,用同樣的節奏開始擊鼓。聽到鼓聲響起,經過多次訓練的明軍士兵,紛紛舉起刀鞘或棍棒,敲擊自己的盾麵。整個船隊中所有的明軍士兵,除了操帆的水手,全都加入到這一場規模宏大的演奏中。
咚、咚、咚、咚……
上萬人擂響的整齊鼓聲,瞬間回蕩在長江兩岸。
城頭上的張長庚感到額頭微微出汗,他環顧左右,發現湖廣的文武百官也都麵色發白。
隆隆的鼓聲一直飄進了武昌、漢陽城中最偏僻的角落,其中也包括武昌馬軍提督的老丈人的家。老縉紳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側耳傾聽著鼓聲,直到它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
“南明三王內亂,官兵輕而易舉地收複湖南各府,攻破了重慶、貴陽、昆明,我對朝廷的勝利和天下的一統就再也沒有懷疑過。”老縉紳輕聲地自言自語:“現在看來,今年到底是亂世的結束,還是亂世的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