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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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送神(下)

聖旨到南京還要許多天,這期間鄧名的大軍正在行進。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蔣國柱把自己的軍隊盡數收入了城中,一直等到川軍後衛通過後,聖旨才得以渡江。

擺了香案,迎了聖旨後,蔣國柱頓感迎頭一桶冰雪潑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心裏暗說“皇上說堵不住鄧名就要罷官查辦,誰放走了鄧名,誰就得頂鄧名的罪,這是從何說起啊?”

見到周培公的時候,蔣國柱的反應和林起龍差不多,惡狠狠地把聖旨擲了過去,沒有當場把這東西撕個粉碎就說明蔣國柱很有涵養了:“給南昌、武昌也送去了急報,估計說的也是這個事。皇上說他五天之內就會出發,算算日子,現在說不定已經出京了!鄧提督走了,皇上還要來,這是不給我們留活路啊。鄧名往來的這條路上,這麽多的官吏,難道皇上都要罷免,都要與鄧名同罪不成?”

周培公愁眉苦臉地琢磨了一會兒,終於想明白了問題所在,大叫起來:“哎呀,總督大人啊,皇上看的都是捷報,他看到的是鄧提督攻武昌不克,九江旋得旋失,來到江南屢戰屢敗,渡江打揚州徒勞無功,然後頓兵鎮江城下,還被總督大人的兩江官兵和下官的湘軍前後堵截。所以皇上認為鄧名已經是窮途末路,隻要官兵奮不顧身,就算滅不了他,也肯定能堵住他,堵不住他就隻能是官兵貪生怕死。”

“你說得不錯。”蔣國柱發現自己確實失誤。在順治的眼裏,隻要官兵肯拚命就一定能攔住鄧名,順治以為這道聖旨一下,兩江和湖廣的督撫肯定會拚命出力。就算有的官員畏敵那也是個別的人,所以懲罰和打擊麵不會很大。順治哪想得到,兩江和湖廣不是不想攔,是當真攔不住,要是不收回成命的話,說不定得把這幾省的官員都一擼到底。

沉思片刻後,蔣國柱又生出一個疑惑,自言自語道:“如果皇上真是這麽想的,那他就該認為鄧名並非大患啊,可以指望兩江和湖廣將他驅逐,為何還要親征呢?”

不過這個疑惑也就是存在了一瞬間而已,蔣國柱咬牙切齒地回答自己:“皇上覺得這是一個消滅鄧名的好機會,就逼著我們去拚命,皇上還想來江南散散心,順便炫耀一下武功。”

周培公在邊上默默地點頭,對蔣國柱的判斷深為讚同。

“可這個鄧名我們根本攔不住啊,皇上到時候一看我們居然放這樣的弱敵跑了,必然認為我們辦差不利。而且皇上連下三道聖旨……”說到這裏蔣國柱又是一愣,喃喃說道:“鄧名雖然猖狂,可和鄭成功、李定國還是沒法比的吧,皇上為了他,短短十天就連下三道聖旨,口氣還如此嚴厲,莫不是皇上和鄧名有什麽過節?”

“鄧提督說沒有,”周培公在邊上搭腔道:“下官問過了。”

“如果是別人說的,本官還未必信,不過鄧提督就另當別論了。”鄧名的信用一向很好,蔣國柱覺得鄧名也沒有蒙蔽自己、害己方誤判的必要:“皇帝又是聖旨連催,又是親征江南,這麽大的動靜,要是結果連鄧名一根寒毛都沒有傷到,這讓皇上如何下得了台?”

縱放窮寇,加上讓皇上在天下人麵前丟臉,蔣國柱知道自己別說兩江總督,這個巡撫差不多也算是當到頭了。更不用說還有暴露通鄧的後患——順治萬一震怒拿下了蔣國柱的頂戴,失去了官位的庇護,蔣國柱通鄧這件事暴露的機會也會大增。

左思右想,竟然沒有可以應對的良策,蔣國柱苦澀地對周培公說道:“周老弟,沒想到居然是我們報功太過,才把皇上親征的心思給勾出來,這真是天亡你我啊。”

“巡撫大人不必沮喪,所謂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我們就再報個大功好了。”周培公現在也沒有了退路,萬一東窗事發,他肯定是各位督撫的替罪羊,皇上就算隻殺一個人也要殺他,輪誰活命也輪不到周培公:“這事要是真捅破了,武昌、南昌還有揚州,誰都落不下好,還有安慶、池州、鎮江、蘇州、鬆江、揚州這麽多知府,他們誰能跑得掉?我們就報大捷,幾萬、十幾萬地往死裏報,保住皇上的麵子;皇上的臉麵隻要保住了,再說鄧名確實逃回四川去了,牽連的官員又多,也就打消了親征的念頭,未必會算我們的賬。”

蔣國柱想了想,眼下也確實隻有這個辦法了,幸好現在整個東南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從府縣到漕運總督衙門,就沒有一個幹淨的,就算是撒下彌天大謊,也不用擔心有人去揭破。

“我這就渡江去揚州,和林大人麵談。”蔣國柱說幹就幹,馬上命令備下快船,親自去和漕運總督商議如何統一口徑。他同時修書南昌、武昌,要大家同舟共濟,共度難關。如今,蔣國柱和張朝的私人恩怨也要先放一邊了。

“鄧提督那邊,不要去告訴他,”對於鄧名,蔣國柱還是本著能瞞就瞞的原則。要是對方知道了新的聖旨,說不定會因為擔憂舟山的安危而回師,那皇帝多半非要下江南不可了:“鄧提督必須得走,不這樣沒法打消皇上親征的心思。至於保住皇上的臉麵,勸皇上呆在京師……唉,盡人事,聽天命吧。”

……

到了揚州城後,蔣國柱、林起龍和梁化鳳愁眉不展地坐在一起商議對策。林起龍、梁化鳳也都同意蔣國柱的分析,確認這次順治親征都是自己招惹來的。

本來梁化鳳還惦念著倒戈一擊,向皇上告密來為自己開脫,但現在這條路多半也走不通了。之前鄧名在鎮江,梁化鳳還能指望靠拚命作戰求得皇帝的寬恕,可現在鄧名已經走了,皇上發現自己被欺騙後,梁化鳳作為江南的最高軍事長官,多半也要倒黴。

不過即使鄧名還在,梁化鳳之前的路也未必走得通,首先,順治的動作比梁化鳳想象的要快,往京師送銀子的船隻來回一折騰,再想去北京也來不及了;而且梁化鳳出爾反爾,在附近的好漢心目中失去了信用,他剛把召集來的亡命徒用大棍子從軍營裏趕出去,現在再要他們回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少人挨了棍棒,現在還在床上躺著養傷呢,找回來也沒法立刻訓練成軍。就算鄧名沒有走,梁化鳳也拿不出賭本去找明軍拚命。

“這絕對是有私人恩怨。”梁化鳳一想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無論是對付鄭成功、李定國或是其他的什麽人,順治的應對都遵循著爭霸天下的傳統規則,所以他的行為很好預測。而這次順治的行為明顯有很強的個人情感在裏麵。

“朝令夕改,反複無常。”梁化鳳悲憤地仰天長歎:“皇上視國家大事如兒戲,如此我大清危矣,社稷江山危矣!”

“鄧提督說沒有私人的恩怨。”蔣國柱並沒有斥責梁化鳳,相反,他對梁化鳳的話深有同感:“天子居中不可輕動,輕離京師則海內不安,人心惶惶。可歎朝中諸公屍位素餐,隻知道一味曲意逢迎皇上,不懂得忠臣應當直言進諫。當此板蕩之時,我等當犯顏直諫,叩請皇上收回成命。”

“蔣巡撫說得好,這個奏章本官願意聯署。”林起龍舉雙手讚同蔣國柱的建議,在報捷的同時還要上血書,讓皇帝留在京師鎮壓四方,不要學明武宗出來胡鬧:“隻是光我們這點分量恐怕不太夠啊。”

“我已經修書給武昌張長庚、南昌張朝、董衛國,他們都是朝廷的心腹、國家的棟梁,忠義可嘉,必定會附和我們的主張。”

……

沒有滿清督撫的通報,鄧名確實無法在第一時間了解到最機密的情報,被蒙在鼓裏繼續返回四川。

此時順治已經帶著五千滿蒙八旗離開了京師,沿著運河向南方進發。

離開了紫禁城這個大宅子後,順治感到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每天乘船觀看著兩岸的景色風物,無邊無際的廣闊天地,好像把順治心中那股因為寵妃去世帶來的陰鬱驅散了不少。尤其是想到自己正是這片天地的主人,更是讓順治心中升起一股自豪和得意,這種感覺和站在紫禁城中撫摸地圖可是大不相同。

順治的好心情很快被江南送來的捷報打破了。首先送到禦前的是林起龍和蔣國柱在得知鄧名退兵時洋洋得意地寫下的那幾封奏章,隨後又是一大堆報告,鄧名又是被火攻又是被劫營,被清軍打了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但是順治從中看出一點,那就是他們讓鄧名跑了。

“真是視朕的聖旨如廢紙啊!”順治盛怒之下,把這些捷報和苦勸他以社稷為重的諫言統統扯成了碎片:“鄧名羞辱宗廟、朕躬,讓愛妃名聲受損,豈能容他?”

更讓順治惱火的是,武昌和南昌也來湊熱鬧,異口同聲地要皇帝以社稷為重。

“鄧名凶頑,豈能姑息?還有舟山那個張煌言,現在居然賴在崇明不走了!福建那邊到底怎麽回事,朕也要親眼去看一看。”二百個在福建被俘的滿洲八旗,居然被送到揚州釋放,更讓順治感覺對方是有意扇自己的耳光。他再次傳旨,宣稱此次要先取崇明、舟山,再窮追鄧名直入西川,李定國那邊說不定也要順勢剿滅。順治在聖旨中宣布,不討滅各地亂黨絕不空回,要前線各省做好接駕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