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王晗的抱怨後,鄧名不假思索地說道:“快給王將軍鬆綁。”
這句話然讓黨守素楞了一下,出征以來的各種見聞已經讓他對戰爭的理解完全扭曲了,其中昨晚的混戰是效果最明顯的一次。現在鄧名居然又因為敵將的一番話而下令鬆綁……黨守素聽評書故事的時候,倒是常聽到說書先生說什麽寧死不屈,結果敵人反而愛才、惜才——不過每次聽到這種段子的時候黨守素都嗤之以鼻,就他所知,拚命求饒都未必能活命,寧死不屈的肯定隻有死路一條。
想不到傳說中的張飛義釋嚴顏的故事居然活生生地出現,黨守素又是驚訝,又是不解,偷偷詢問身旁的李來亨:“這家夥哪點比得上嚴顏?”
嚴顏在蜀中德高望重,舊部眾多,而且張飛極力要宣揚左將軍的仁德,有這麽多特殊的原因,所以黨守素也能勉強理解了——再說那是公開宣揚的說法,說不定私下裏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黨守素怎麽看,都覺得這個王晗沒有什麽需要收買之處。昨晚打仗沒有打過癮,對方也都很識相,一窩蜂地停止抵抗,剛才王晗被捆進來後,黨守素還想著總算能看到殺人頭了。
“嚴顏?”李來亨輕聲反問了一句。現在鄧名每次紮營的時候都會用桌子拚出來一個大橢圓桌子,同盟議事或是吃飯都在這張桌子上,大家平起平坐。黨守素雖然好奇,但李來亨已經比較熟悉了,出於對鄧名的了解,李來亨立刻做了出判斷:“鄧提督這不是義釋,根本不是為了那廝幾句豪言壯語就把他放了。”
“那是為何?”黨守素更加奇怪,他又回頭去打量了王晗一番,這時明軍士兵已經解開了兩條繩索。黨守素並不覺得這個武將有什麽特別之處,看上去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猛將,他再次湊過去向李來亨低聲請教:“那提督為何如此看重他?”
“大概是因為聽到那句債券了吧。”李來亨漫不經心地說道。他正磕著瓜子,現在鄧名開會的時候,都會給橢圓桌上的與會者擺上茶碗和瓜子、花生之類的小吃。李來亨很喜歡這種模式,他瞥了黨守素一眼,後者還不太習慣這種氣氛,所以吃得很慢。李來亨有意在吃完自己那一份後去分黨守素的——不過權衡了一下後,李來亨覺得還是去把對麵清將的東西拿過來為好。今天明軍坐在一側,清軍坐在另一側,就像是談判的架勢一樣。不過對麵的人一個個戰戰兢兢,沒人敢動他們眼前小碟裏的東西——除了林啟龍,他在橢圓桌的另一側,搖頭晃腦地喝茶、嗑瓜子,顯得相當輕鬆自在。
在士兵給王晗鬆綁的時候,鄧名詢問了一圈,發現與會的清軍將領或多或少都有四川的大明戰爭債券。等王晗獲得自由後,鄧名就揭開了謎底:“王將軍,我不是因為你清軍將領的身份而釋放你的,你對抗王師,按說隻有死路一條。不過你購買了大明的戰爭債券,所以在我眼裏你除了是敵將以外,還有一個身份是帝國政府的支持者,因此你會得到帝國軍隊的禮遇……”
黨守素抬著頭認真地聽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的不解一點兒不少於王晗。而李來亨還在低頭品著茶,聽到這裏他平靜地對黨守素炫耀了一聲:“我早就告訴你了。”
“昨晚貴軍擅自行動,是帝國軍隊所不能接受的。為什麽你們劫清廷的漕糧、漕銀不能得到我們的許可呢?因為你們違反了我們的利益!”王晗這時已經落座,而鄧名走到長桌的一端,大聲地給清軍將領解釋起來。他伸出了第一根指頭:“首先,如果沒有明軍,也就是如果沒有帝國軍隊和夔東軍的東征,清廷在東南的控製非常穩固,清軍沒有劫奪漕運的機會;清軍並不打算和我們分享好處,而帝國軍隊和夔東軍在其中是出了很大力氣的,因此清軍這種行為是我們不能接受的。”
“為什麽我們不是帝國軍隊?”黨守素再次小聲問李來亨,雖然他很討厭被別人稱呼為闖賊或是流寇,不過黨守素早就聽說過,帝國二字就相當於強盜。如果這個解釋沒錯的話,其他夔東軍不好說,但是黨守素認為自己還是當得起帝國二字的。
“你以為帝國和強盜是一個意思嗎?我以前也曾這麽想過,但其實不對,帝國是賊爺爺,不對,比賊爺爺還要高。”李來亨的意思就是帝國是賊、強盜這條進化路線上的終極形態,雖然他沒有能夠說得很清楚,但黨守素也若有所悟。
當然這也不全是李來亨自己的理解,這次東征的時候,鄧名和李來亨多次深入探討過這個問題,不過給李來亨最大啟發的還不是鄧名,而是最早意識到帝國其實和強盜有著很近的血緣關係的任堂。在船上閑聊時,任堂很仔細地給李來亨普及過四川現有的政治體係,尤其是以前任堂完全不能理解的院會,現在他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分贓會,被任堂理解為是一個把更多人拉上賊船的工具,而且任堂還發現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法下賊船的保險。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從強盜行為中受益,所以山大王想洗白都做不到。在梁山泊,接收招安或許是幾個頭領可以決定的事,宋江甚至能夠力排眾議改行當好人,但如果院會成熟了,那帝國的政策就不是鄧名一個人說了算了。
其實任堂的理解也沒有什麽錯,鄧名聽後甚至有知己之感。在他的前世,帝國這兩個字不能理解成有皇帝的國家,而是一種國家對內、對外的思維和行動模式。很多有皇帝的國家和帝國完全無關,比如中國人都很熟悉的每年發好幾份歲賜的宋朝;反過來最典型的納粹第三帝國,沒有皇帝卻是貨真價實的帝國主義者。而分贓會就是維持帝國思維的保證,沒有人能因為個人好惡而改變國策:外交官不夠強硬就撤換他,首相軟弱就罷免他,國王不符合需要就推翻他,在參與分贓會的大部分階層都獲得滿足前,隻有帝國主義者才能坐在關鍵的位置上。
“其次,”鄧名仍在繼續他的發言:“清軍打著明軍的旗號搶劫了清廷的漕運,這是嫁禍於人。損害了我軍的信用,居然還不打算分銀子給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清軍將領聽到這裏已經麵露慚愧,有一個人鼓起勇氣問道:“那現在再分還來得及嗎?”
鄧名掃了那個清軍將領一眼,對所有人大聲說道:“如果清軍在事先通知我們,和我軍商量出一個合理的分配方案,讓我軍損失的名譽得到合理的賠償,對清廷的震懾力也得到一個合理的估價的話,我軍可以接受。但當清軍擅自展開行動,企圖私下盜竊我軍的財產時——請注意,名譽是無形的財產,正是名譽讓我軍東征以來行動順利,各地官府也踴躍購買債券——我們就不可能不要求額外的賠償。而在自衛行動結束後,我軍已經繳獲了全部的漕糧和漕銀,我們也不可能歸還了,因為這對我軍的支持者是不公平的。”
聽說鄧名一點兒東西都不想分給清軍後,大部分清軍將領都低頭不語。他們本來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過折騰了半天,反倒給明軍做了嫁衣,當然讓大家心裏不痛快。
“我沒有說不分好處給諸君,”見氣氛有些沉悶,鄧名進一步說明:“我隻是說不分給清軍。”
大部分人都錯愕不解,隻有頭腦最靈活的幾個人才想起鄧名說過,他們其實有雙重身份,一種是清軍軍人,另外一種則是因為擁有戰爭債券而獲得的帝國政府支持者稱號。
“剛才王將軍說了,因為踴躍購買債券導致經濟困難,這點帝國政府事先確實有所疏忽了。我剛才認真思考了一下,不應該讓帝國政府的支持者因為對我們的支持而遭遇饑寒問題。”鄧名宣布,因為王晗的提醒,他決定使用院會的授權,開始一次特別的分紅,紅利就從這次的漕銀裏出:“本息依舊,特別分紅相當於債券麵值的百分之十,用白銀支付。”
大部分人都徹底糊塗了,尤其是清軍將領更是立刻陷入了混亂,無法完成兩種身份的切換。任堂等川軍高級軍官卻沒有絲毫的理解問題,馬上就幫助鄧名解釋起來:“讓支持者參與分贓……嗯,讓支持者享受獲得勝利的好處,是帝國的一貫政策。當然,在遭到損失後,我們也會要求共患難。”
“溝通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為溝通問題,我軍和清軍就不會發生昨晚的誤會,”在川軍的幫助下,清軍和夔東軍將領漸漸明白了鄧名到底在說什麽,然後,鄧名繼續發言:“鑒於王將軍的提醒,或許我們以後可以成立一個債券委員會,擁有大量債券的人可以參與討論紅利的分配方法。”
鄧名又一次看向王晗:“王將軍,作為一個債券的擁有者和帝國的支持者,如果清軍將領在製造了這麽多事端後還要求分享已經在我軍手中的漕銀,你認為帝國軍隊該如何處置?”
“應該堅決鎮壓!”王晗答道:“不過作為清軍將領,末將保證再不會向保國公提出漕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