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衝,衝龍;宜:諸事不宜,忌:諸事不宜;吉神趨移:陽德、三合、天喜、天醫、司命;凶神趨移:月厭、地火、四擊、大煞、複日、大會。”
看了看牆上黴跡斑駁的黃紙曆簿子,俞和嘴角輕輕一笑,一手拿著油紙傘,一手挽著竹籃子,推門而出。
古揚州西南,多的是崇山密林,深澤大川。越是初春的時節,越是煙雨迷蒙、氤氳深重。行走在這山岱之間,便猶如徜徉在雲霧深處。連綿不斷的雲霧籠罩著大地,有溪穀、村落和稻田隱約而現,恍如人間仙境。
天色初醒,山中雨聲淅瀝,間或有沉悶的春雷,緩緩滾過天穹。
忽地,從極遠的山巒深處,傳來了一聲莫可名狀的哀吼,響若九天震雷,這吼聲蒼涼悲慟,震蕩雲氣,仿佛穿越了亙古洪荒,直達天邊雲際,那餘音在山穀間盤繞不休,久久不絕。巨大的聲響驚起了密林間的無數眠鳥,也令附近村落中,依舊春睡正酣的人們紛紛醒過來,惶然無措時,似被這吼聲中訴不盡的悲涼所感,不自禁的,竟有淚水從雙頰垂落。
驚覺異狀,一無所知的人們瑟瑟顫抖著,匍匐在地上,朝吼聲傳來之處膜拜。
山嵐奔流,大地傳來些微的震顫。一道迷蒙的青光自那吼聲傳來之處升起,刹那間絞碎了陰雲,直入九霄天極。陰鬱低沉的天空中,露出一孔湛藍的天穹,有注澄澈的陽光,傾斜下來。
數十裏外的村落都被吼聲驚亂,何況是近在咫尺的少年?
眼前這萬萬年寂然不動的古獸,突然睜開了大如車輪的眼瞳,一片陰沉灰敗的死氣在眼中凝滯。近百丈方圓,形如巨龜的古獸,猛然間劇烈震動著身軀,宛如巨柱的四肢無力的掙動起來,仿佛想支撐起龐大的身軀,卻始終力有不逮。漸漸便有猩紅的血液,從古獸的鱗片下和眼口鼻之間湧出,血腥味混合著奇異的檀木香味彌散開來。
古獸竭力揚起頭頸,對著天空張開巨口,周遭的山嵐仿佛都凝固了,空氣重如山巒,將少年狠狠的壓倒在泥濘中,胸腔中一團悶氣擠壓,兩耳耳膜鼓脹欲裂。那古獸的吼聲宛如連綿的巨錘,不斷的擂擊著少年的頭顱。少年試圖舉起手臂遮掩耳朵,卻無奈四肢癱軟如泥,隻是在泥水中無助的抽搐顫抖著。
吼聲不絕,大地搖蕩,這古獸棲息的山穀宛如沸騰的湯鍋,鳥獸紛紛驚懼逃散,左近的樹木和山岩,被亂舞的風撕裂成了碎屑。
那巨型古獸的背上,馱著一塊近百丈高下,十餘丈底方的無字灰褐色石碑。石碑上斑駁的裂痕中,隱隱透射出青色的光芒,看似古舊不堪的巨大石碑,被這巨獸的吼聲震蕩,竟然倏地徹底崩碎開來,一道奪目的青光,掙脫了石囚的束縛,化作龐然的光柱,朝天空猛然升起,隱隱約約的,有無數難名意義的呢喃聲,浮現出來。
就那石碑轟然碎裂的刹那,一縷三色奇光從古獸雙目之間射出,徑直沒入了少年的眉心處。在少年的靈台祖竅之中,奇光一繞,沉滯未開的混沌刹那間崩碎。道門至高無上的始青、元白、玄黃三祖炁稟虛空而生,相互交纏,三道祖炁中央醞釀而生出一丸青玉色的光團。億萬頃赤金色的道氣氤氳在靈台祖竅中浮浮沉沉,那青玉色的光團好似一輪皓月從如海氤氳中冉冉升起,將少年的靈台祖竅照得一片通徹。
本在那哀嚎餘音的折磨下苦苦掙紮,竭力想要保一絲神智清明的少年,這一刻卻好似突然卸下了滿身重負,四肢抽動,胸口窒悶的氣息散開,他徹底的昏迷了過去。
摻和著古獸血液的泥水,片刻間將他浸染得宛如一個暗紅色的泥人,有微不可查的精純血炁,從少年周身毛孔滲入,藏在了他的骨血中。
陽光如注,一層五色仙霞籠罩著垂死的古獸,隱約有無數的龍形流光浮現,飛舞升騰,直入天穹。直到古獸氣息盡泯,衝天而起的青光也隨之黯去。
陰雲複闔,西南的天際,忽有道淡金色的劍光斬開層雲,破風而至,在這古獸山穀歿亡的山穀上回轉一匝,徐徐落下。
劍光一斂,顯出身形的是一位高冠廣袖的中年道人。他深藍色的斜襟道袍一塵不染,衣擺袖幅上以烏金絲刺繡著如意雲紋,腰間白絛上,懸著一方橙黃色的玉璧和一支褐色的小酒葫蘆,有具五尺長一尺寬的翠綠劍匣斜背在身後,劍匣上隱隱有竹木的紋路。
道人生得好一張方闊臉,五官鮮明,有對濃墨重眉,他頜下無須,鼻梁雄奇,眼神深遠,雖身材不高,但移步間有萬般威儀隨身,千條瑞氣隨行。一把淡金色的三尺古劍,神光湛然,虛浮在道人身側。
綿密的山間細雨,被這道人身邊隱隱然環繞的沛然氣勁所斥,無絲縷沾身。
那古獸此刻已然神魄離散、骨肉崩碎,化作了滿地紅褐色的碎岩,滿身精氣煙消雲散,盡數重歸天地。
“贔屭,贔屭。”道人看著已然歿去的古獸,黯然長歎一聲,“這荒古靈獸的血脈,便是又少了一道。”
又一道碧色山嵐憑空而來,略略徘徊,化作個中年碧袍道人。這道人手中執著一根黃玉古藤雕成的旱煙杆,足有二尺長,腦後隨意的挽了個發髻,看起來頗瀟灑不羈。碧袍道人一張臉生得眉目含笑,卻在左側臉頰上,有一顆碩大的黑痣。
把大煙杆朝腰帶上一插,碧袍道人朝藍袍道人稽首致禮,“宗華真人許久不見了,卻是風采依舊。”
“張師兄有禮了。”這邊宗華真人卻不怠慢,“今晨忽感天地元氣震蕩,不知原是貴門中神獸辭世,本該備禮前來,贖罪贖罪。”
“以你我近百年的交往,宗華師弟你就不用客套這些了。”張真人擺擺手,神情間露出一絲落寞與解脫,“龍生九子,其首贔屭。這神獸傳說中也是名聲顯赫,身具燭龍與北方玄武的血脈,確是有大神通的上古靈獸之一。可惜不知何時何因,便失了神通,一直在此處寂然不動。萬餘年前,我派祖師元遠上人,少年時遊曆到此,見到這贔屭,在它身邊坐修三年,於它背負石碑上的銘文中,得悟出我門道統,從此便將這贔屭當做鎮門神獸供奉。可惜二千前本門不幸遭逢慘變,贔屭石碑銘文也被損壞殆盡,本門從那時起,便人丁稀少,到為兄我這代傳承,便隻剩下破屋三間,愚兄一人和一個道童了。”
張真人的目光,在贔屭身骨所化的石塊左近掃過,猛看見俯臥在泥水中的少年,連忙搶步過去。
“俞和?你果真在此。”張真人伸手探了探少年的氣息,仔細捏開少年的唇齒,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瓶,將三顆淡綠色的丹藥喂入少年的口中。接著運指如風,自頭維至天樞一路沿胃經諸穴渡入真元,以便行開藥力,須臾間,少年鼻間氣息轉而強烈,但兀自昏睡不醒。
“此子是我的道童,名喚俞和。七日前,我心感異兆,卻不知是福是禍,於是閉關參悟天機。入默前,曾囑托此子按時將靈燭供奉之物事,送來侍奉贔屭。今日贔屭歿亡,我破關而出,卻尋不見他,便猜他在此。幸好這孩子隻是受了些驚駭,性命無憂,不然我倒是罪過了。”
張真人抬頭看著對麵的宗華真人,忽地露出一絲笑容來,“宗華師弟,愚兄聽說你在羅霄劍門中位高權重?”
宗華真人心念一轉,便知張真人言下之意,於是含笑點頭道:“先師歸隱前,囑托我師兄鑒鋒真人為羅霄劍門十七代掌教,愚弟為清微院院首,張師兄可是有所托付?”
張真人笑意更盛:“宗華師弟果然懂得兄心事。這贔屭歿亡,我門中便算是再無基業牽掛,為兄這便要雲遊去也。我左真觀一脈道統特異,須尋那先天乙木靈根的孩童,方可修煉我門根本心經。為兄身負重振門派、傳承道統的大任,不慎惶恐,隻望能踏遍九州,廣招門徒。可惜了俞和這孩子,心性與資質皆是上上之選,卻無緣本門法訣,侍奉愚兄四年有餘,雖廣讀道藏,卻不得名師,未入玄門。愚兄心中甚是愧疚,希望宗華師弟引他入你羅霄劍門,調教一二。此子一身根骨,暗含銳金之氣相,倒是與羅霄劍門心法相合,師弟若願悉心指點,他或問道有望。”
宗華真人含笑拱手道:“師兄囑托,敢不從命?”
張真人大喜,對著宗華真人一揖到地:“那愚兄就代俞和小子先謝過師弟收容之恩。這贔屭神獸的骨肉雖已化為頑石,元氣盡散,但其上古血脈靈性猶在。將這些碎石研磨入藥,合作靈丹,頗有伐毛洗髓、清汙去垢、逆轉先天之奇效。築基弟子服用七日,當可省去年餘鍛體之功。這些贔屭血石,便作拜師之禮,贈予師弟吧。”
“如此靈品確是我門派所需,愚弟便謝過張師兄厚禮。”宗華真人拱手致禮,“張師門鎮門神獸圓寂,本來愚弟當備禮前來悼念,此番反而收了張師兄的靈物。”
“無妨,仙緣渺渺,這入門拜師之禮不可草率。俞和跟隨師弟,入你羅霄劍門修行也本就是愚兄多年心願,原想覓機登門懇求令師兄,卻不料遇此機緣,正是天數!隻是你這師門長輩,今後可要多多照拂俞和,莫要虧待於他。愚兄此處再無牽掛,落得道心清淨,雲遊四方也便安心。宗華師弟,愚兄這便尋訪佳徒去了,師弟今後多多保重,後會有期。”張真人灑然舉手一揖,張口噴出一團雲氣,飄然作歌而去。
宗華真人見張真人仙蹤渺渺,去得遠了,方伸手按住俞和的脈門細細探查。這少年體內雖無真氣,可一股蓬勃生機沛不可當,周身經絡通暢,血脈運行如江河入海,穴道磊落如星,雖是後天氣機,但竟已隱含道意生化。想來是多年跟隨著張真人,耳濡目染,加上通讀道藏經典所致。
“倒果然是塊璞玉!”宗華暗自點頭,袖裏乾坤的法術施出,那滿地的贔屭骨血化石變作微塵一般,籠入衣袖。揮手間劍訣一引,身側的古劍化作一道明亮的劍光,裹起少年,騰空而去。
山中雲霧重聚,煙雨翩然,恢複了亙古的寧靜。隻是天道演化,因果循環,日後種種風雲際會,且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