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邁步走進清微院側殿,抬頭便看見一幅宏大的玉清原始天尊繡像,側殿穹頂有數盞六角靈燈,發出熠熠的光芒,照得殿堂內纖毫畢現,天尊繡像下有雕花供桌,桌旁有二行棗木太師椅,居左側的第一把椅子上,端坐著一位中年的道人,微闔雙目,手中執著一卷經文。
這道人微黃的方闊臉,顏麵寬廣,頜下無須,五官鮮明,尤其是鼻梁雄偉。壯碩的身軀,穿著一套深藍色的錦繡道袍,攤開的袍袖邊,盡是層層疊疊的金絲雲紋。
“俞和,你來了,身子可感覺好轉些了?”見到俞和進來,道人含笑點頭,伸手指著麵前的蒲團,示意俞和坐下,“依著張真人的輩分,你本可叫我宗華師叔,但他臨行前,托我引你拜入我羅霄劍門,你那便須得叫我宗華師伯了。”
俞和略微抬頭,恰逢宗華真人張開雙目,兩人眼神交匯,俞和驟然覺得,對麵這道人整個宛如一柄無鋒重劍,隻是隨意的坐在那裏,便隱含一道的劍勢,與輕劍的銳利捷巧全完不同,那是一種開山裂石的雄渾劍勢,有龐然巨力隱而不發,若動則必雷霆萬鈞。宗華真人的目光之中,銳金厚土之氣深厚悠遠,直入心神,讓人不自禁的浮想起一個筋肉遒勁的巨漢,雙手高舉紅銅重劍,一擊之下大地分裂的情形。
俞和周身一震,連忙收攝精神,垂下眼簾,不敢再同宗華真人對視,恭聲回應道:“回宗華院主,小子身體已經無恙,隻是我師張真人仙蹤,還望宗華院主告知。”
“無恙便是最好,至於令師,這便說來話長。”宗華真人抬手虛按,一道氣勁憑空而生,俞和隻覺得仿佛一隻無形的巨手略按自己的肩背,不由自主的便盤坐在蒲團上,“前日你師門鎮門神獸贔屭歿亡,我前去探視,遇到你和令師張真人。神獸既亡,張真人再無門中基業牽掛,道心了然,便要雲遊九州,尋訪先天乙木靈根之人傳承道統。臨行之前,心中唯掛記於你,尤憾你本身道性與他門派心訣難合,便囑我將你引入羅霄劍門修行。我見你根骨上佳,便應允了。但如此,我還且需問你心意,可願入我羅霄劍門?我受令師重托,自必當為你擇選名師,助你問道。”
俞和雖有些雛稚木訥,但也是個心智通明之人,從鄧曉的隻言片語推敲,一路上便已將這情形猜了個七七八八。此刻聽到宗華真人所述,倒也並不意外。他隨侍張真人多年,自也羨慕那飲朝露餐晚霞的仙家生活,本就是存著一絲問道修真的念想,隻可惜左真觀一脈,承的是道門五炁真君之一,東方重華木德真君的仙術,俞和非是先天乙木道體,資質不合,學不成左真觀妙法。如今有此機緣,得錄左近最大的羅霄劍派山門,心裏暗自大喜,豈有不願意的道理?
俞和就在蒲團之上俯身到地,口呼道:“宗華師伯在上,弟子俞和,願入羅霄劍門。”
宗華真人坦然受了一拜,臉上笑意盈然,點頭道:“如此甚好,甚好!俞和師侄根骨資質皆是上佳之選,入我羅霄劍門,若能清淨束身,勤勉精修,將來必是我門派中興可倚之棟梁。”
“師伯謬讚,俞和惶恐。”
“我修道之人不尊世俗繁禮,如此你便是我真清太玄羅霄仙劍門第十九代內門弟子,你這入門之禮,我且受下了。”宗華真人探手入袖,取出一方長約二寸寬一寸的玉符,玉符上篆刻著青竹的圖樣,雕工筆法劍意襲人。符牌玉石當中,有一道清濛濛的煙雲流轉,靈光充盈,“這是羅霄劍門入室弟子的玉板信符,你且佩戴好了,其中蘊含芥子納須彌術法一道,可存你隨身之物,待你黃庭生炁,神念凝顯之後,便可運用隨心。”
俞和雙手接過,仿著鄧曉的樣子,仔細係在腰間。
宗華真人凝視俞和,雙瞳中放出綿綿然一道神念掃過俞和的身軀,側頭略思索了半晌,抬左手放出一道凝碧色的光芒,五尺長一尺寬的靈竹劍匣虛空幻現,他右手並指作劍訣引動,隻聽見“嗆啷”一聲清越的劍鳴,有道澄澈的劍光自劍匣中飛騰出來,狀如靈蛇閃電,在殿堂空中微微一轉,便落在俞和麵前。
這是一柄三尺法劍,劍柄中端刻有羅霄兩個古篆,正緩緩退入靈竹劍鞘的二寸寬劍鋒上,有青色的雲篆符文漸次隱滅。
“羅霄劍門以劍修為主,通靈法劍是每個入室弟子隨身修行所必備,你這把是我親手用玄鐵錘煉而成,又以劍匣溫養過二年,待你日後修行有成,便可運使隨心。禦劍出入青冥,斬妖除魔。”
俞和再次俯身拜謝,伸出雙手,握住尚在微微顫抖的法劍,一道劍意透過劍鞘,直達肌膚,仿佛有一柄小刀在手掌心刮蹭。
俞和暗自心道:這劍修仙門的法劍,果然與尋常的利器不同。劍雖輕薄,卻鋒銳至斯,隻怕一揮之下,碗口粗細的鬆木便可伐倒,那山中的豺狼虎豹,是再也無需懼怕了。若我修行有成,如張真人曾所述的劍仙之流,禦劍飛行千裏,淩空一斬便是開山斷流,那是何等的雄壯情形?
俞和胸中向道之心,漸漸如火燃燒起來。
“鄧曉,去喚你雲峰師伯前來見我。”宗華真人朝門口的少女略一揮手,鄧曉連忙轉身,三步作二步的去喚雲峰真人。
“俞和,修道一途逆天而行,乃微微妙妙玄之又玄,道門心經浩如煙海,自古流傳,必有錯失,然我輩修行好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若有半步差池便萬劫不複,輕則神智潰散或墮入魔道,重則身死道消化作塵土。故問道之途,若非是有大機緣大智慧之人,則必須拜得名師引路。師伯我早奉仙師遺命,執掌清微院,輔佐掌教師兄鑒鋒真人,總理門派一應事務,諸事纏身,每月倒總有一半的時日,不在門派之中,必無暇時時為你釋惑護法。然張真人囑托不敢草率,這幾日思來想去,決定引我師弟雲峰真人為你授業。雲峰師弟乃我門中經藏院掌院,通讀諸般仙家經典,確是我門中可謂驚采絕豔之人,修為深湛,尤對古往今來的諸般仙家妙法造詣精微,見解獨到,遠超於我。你可跟隨他修行,定會令你問道一途步履堅實,無有差池。且張真人曾說,你廣讀道藏,這點倒是與雲峰師弟性子相合。”
話音剛落,一道瘦高的身影從門口踱步進來,見了宗華真人,也隻是略一拱手,便徑自施施然坐在宗華真人左邊的太師椅上。
“何事?”
這道人年紀看起來與宗華真人也相差仿佛,隻是個子瘦高,手腳修長,臉頰也是修長的,下頜上些許殘留著淩亂的胡茬,他嘴巴很開闊,隨性一笑,眼睛眯起,露出一大片齊整的牙齒。
“雲峰師弟,此子名喚俞和。乃是為兄新收入山門的弟子,雖尚未修行,但已略有根基,資質上佳,為兄希望你來指點與他,你可願意?”
“哦?”雲峰真人聞言,把目光轉向俞和,狹長的眼簾掀起,綻出奇光。
這雲峰真人的目光,同樣深含劍意。初綻開時,全無鋒銳之氣,絲毫不見大凡劍意所現的攻伐氣象,反而如錦緞一般細密纏繞,可延展到深處卻是青竹般的堅韌挺拔,質樸的氣息中,流露著大智慧和大執念。
“果然資質不錯。”雲峰真人的目光在俞和周身一繞,略略點頭。
“俞和,且速速拜見雲峰師弟,自此之後,他便是你授業恩師。”
俞和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團上,深深拜禮三次,這便算是拜師之禮成了,“徒兒俞和,今後願隨侍師尊左右,唯恐愚鈍,望尊師不吝責教。”
“起來吧,為師那藏經院,倒是個清淨修行的妙處,且有經卷一萬六千,盡可任你研讀,隻是生活樸素,你莫要不習慣。”
“弟子不敢貪戀浮華,願一心問道。”俞和應道。
雲峰真人眼神微轉,忽地皺了皺眉頭,麵上露出少許難色。一旁宗華真人見狀,心中了然,朗聲笑道:“雲峰師弟可是聞為兄喚得倉促,未帶見麵禮來?這倒可省了,為兄已經將早年手製的法劍一柄贈予俞和,想來以俞和的資質,當可相配。”
雲峰真人展顏一笑,拱手道:“還是師兄道心玲瓏,想得周全,不然我這下便要在弟子麵前難堪了。”
“俞和此子早年通讀道藏,亦經高人點撥,我觀他一身氣機,雖尚未練氣是後天之屬,但隱隱已有道意生化,再加師弟雕琢,已是必成大器之象。我看師弟那藏經院外法偏殿,尚缺一執事弟子,不如便由俞和出任。隻是俞和入門時間尚淺,日常修行供給,暫按尋常入室弟子配發,不知雲峰師弟意下如何?”
雲峰真人聞言微驚,這新入門的弟子,築基功夫都尚未修煉,便委派其執掌一殿,雖是偏殿,卻也未免過於唐突。依著慣例,尋常弟子皆須入門十數年後,本身修行有成,聲望漸隆,又對門派頗有貢獻,方會升任執事。
可雲峰真人轉念又一想,宗華師兄一向所言所行皆有深意,在門派中可謂威信深重,言出法隨莫敢不從,斷然不是個草率之人,他既提出此意,必有其因由。
於是雲峰真人也不多問,點點頭道:“便遵師兄法旨,今後藏經院外法殿就由俞和執事吧。”
“如此這般,為兄便把俞和交托給師弟了。”
“那師弟我這就帶俞和前去藏經院安頓,先行告退。”雲峰真人站起身來,二人拱手為禮,“俞和,隨我去藏經院吧。”
說著袍袖一擺,飄然跨步而去,俞和趕忙從蒲團上站起,朝宗華真人一揖,倒退出去,輕輕合上殿門,轉身追向雲峰真人。
“俞和師弟!”方走了幾步,鄧曉忽地從一側的花叢中閃出,“雲峰師伯來了的話,你肯定是加入了藏經院,師姐我也在藏經院修行哦,今後可以照拂你一二。”
“鄧曉師姐,我的確是拜在雲峰師尊座下,暫任藏經院外法偏殿的執事弟子。”雲峰真人身材高挑,步子極大,幾步間便行得遠了,俞和一邊同鄧曉說話,一邊加緊腳步,唯恐落下。
“什麽?外法殿執事弟子?”鄧曉瞪大了眼睛,捂著嘴巴,不敢相信的看著俞和,“你…你,你剛入門就成了偏殿執事弟子?”
俞和看著表情誇張的鄧曉,不知所措的伸手撓了撓頭發。
鄧曉的眼睛上上下下的在俞和身上來回掃視,仿佛要硬生生的找出些許特異之處,看著看著,她神情間隱隱流露出一絲異色。突然也不言語,身形隻一晃,便消失在回廊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