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藏經院,雲峰真人便帶著易歡和俞和去了主殿後苑。那張寫滿字的黃表紙攤在石桌上,雲峰真人以指作筆,在一方青石板上列了九味輔藥,然後與易歡開始逐味比對調換。俞和這才發現,二師兄易歡的丹道造詣相當精深,天下可入藥的靈材何止萬種,簡直是浩如煙海,可每一種靈材的藥理藥性,易歡幾乎是不暇思索的張口即來,對於藥石之間的配伍法度,隱隱比雲峰真人還要高出一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倒有一大半時候是易歡侃侃而談,雲峰真人苦思不語。
俞和晾在一邊,直聽得雲山霧罩,覺得自己坐在此處實在多餘,可又不好告辭離開。幸好雲峰真人和易歡隻是對丹方中九味輔藥作簡單調換,找到藥性相同的靈材換上既可,再依藥力深淺剛柔,略增減分量。
兩人這般討論了約莫一頓飯功夫,雲峰真人揮袖在青石板上一拂,石屑紛飛,那石板被生生削去了一層,平整如壁。雲峰真人伸指重新寫上了九味輔藥,還一一標注了份量,與易歡再逐條看過,又議了一會兒,多添上一味藥做引。
這便將藥方改得麵目全非,雲峰真人沉吟了一下:“此藥旨在補正人體小五行之金氣,以強肺腑,止血咳,再化解血脈骨髓中的邪毒,最後固本強體,如此取個名字當叫肅降祛邪散。”
轉頭看看易歡和俞和,兩人點頭都沒什麽異議,雲峰真人取出紙筆,把藥方抄了,矚易歡和俞和先回後山東峰候命,他獨自去找宗華掌院商議後麵事宜。
回到自己屋裏,俞和思前想後,記起陸曉溪也是在一個海外仙門中修行,那肅降祛邪散的兩味主藥地火銀霜和金線藻,都是汪洋大海中才盛產,陸曉溪師門雖然是青州東海外,與紅砂島所在的揚州極南大洋遠隔萬裏之遙,但既然都在大洋中,說不定陸曉溪知道這兩味主藥,若她師門附近也有出產,那興許可避開紅砂島,去青州一行,便有機緣與陸曉溪重逢。
想到此節,俞和興衝衝的取出玉符,喚陸曉溪。
“地火銀霜?金線藻?”陸曉溪聽了俞和所說,語氣中卻有掩不住失望之意,“俞大哥,這兩味靈藥我是知道的,的確是海中所出。但金線藻性子極喜暖水,在寒冷的青州海外卻不生長。那地火銀霜倒是可從青州以北的深海中采得,不過聽說收取不易。”
俞和心中一涼,歎了口氣。陸曉溪知他難受,好生細語安慰了俞和一會。
快到了黃昏時分,雲峰真人遣道童來喚俞和去藏經院,俞和趕忙過去聽命,一進藏經院,看主殿門閉著,他叩門而入,見裏麵隻有宗華真人和雲峰真人坐著,卻沒見著二師兄易歡。
“俞和,明日你和雲峰師弟去南海一行。那邊海外有據傳有上百個大小門派,都各占著一座仙島做山門,我與鑒鋒師兄召集宿老問過,有位師兄同其中一派掌門交好,那門派雖不大,卻極擅祭煉法器,因而同附近門派往來甚多,你們先去拜會那派掌門,說不定就可探聽到地火銀霜和金線藻的出處。你們此行乃是打前站,找到這兩味主藥後,立即各采半斤,火速送回門中,我們先煉出幾劑藥散,交給揚州府,若藥效果真靈驗,再去采足份量,起火開爐。”
“此行須得萬萬謹慎,莫要讓紅砂島有所察覺。在海外之地,若遇見羅霄附近丹崖、通辰等門派的弟子,則立即隱匿起來,速祭玉符傳信於我,我斟酌情形,再回信知會應對之策。”宗華真人說到此處,臉色一寒,“人在外,有些事還需行得果決!”
俞和沒聽懂宗華真人這句,難道在南海遇見揚州門派的弟子,還需拔劍爭鬥廝殺不成?可他偷眼看宗華真人臉色凝重,又不敢多問,隻是點頭應諾。
“雖有那藥湯續命,但此行萬萬不可拖延。消揚州疫災,乃是場大功德,諸派爭先,我們須得加緊行事,你與雲峰師弟準備一下,今夜便啟程去吧!”
“遵命!”俞和心裏一驚,沒想到是如此突然,這便要遠赴南海。
宗華真人將話說完,取出一支玉匣遞給雲峰真人,拂袖匆匆的走了,雲峰真人帶俞和到了主殿後苑。
“你玉牌中可有換洗衣物?”
俞和點點頭,雲峰真人摸出一個錦繡的錢袋,拋給俞和:“裏麵是俗世的銀錢,有銀票三千兩和些散碎金銀。”
還未入門修行前,這錢袋裏麵的金銀,無疑是一筆橫財,可如今俞和已是修仙之人,這點外物,也不過是應付不時之需而已。
雲峰真人再不多言,掀開手中玉匣的蓋子,便有道烏光騰起,在後苑中一轉,見風就長,化作三丈長的一條烏木小船。黑漆漆的烏木條間,以銀色的小釘相扣,看上去到好像夜空中的繁星一般。烏木小船離地三尺浮浮沉沉,卻不見有絲毫仙光雲霞。雲峰真人一躍上了小船,盤膝端坐在船頭,俞和跟著縱身上船,坐在船尾。
隻聽雲峰真人低頌了幾句口訣,手上指訣變幻,自那烏木小船中間,忽升起了一根茶杯粗細的烏木桅杆,上麵有道純黑色的船帆,嘩地展開。俞和隻覺得身體微微一震,也沒風聲,這小船扶搖而上,轉眼間已然衝出了雲層。暮色漸濃,漆黑的小木船無聲無光,就怎麽不為人察覺的,朝極南的天際疾飛而去。
這一路向南,去得甚遠,俞和茫然的看著山河掠過,遠處羅霄劍門的燈火,還有九座雲上山峰,漸漸便看不著了,俞和心底有些淡淡的惆悵。
“俞和,你見過大海麽?”
雲峰真人忽問了一句,俞和連忙回過頭來道:“回稟師尊,弟子自小流落揚州,從未見過真的海。但曾去過雲夢大澤,有人說那裏也叫浦海,一眼望去無邊無際,水天一色,可與大海相同?”
“雲夢大澤,不過區區八百裏,終也有岸,海卻不同,八千裏、八萬裏,總也見不著對岸。”
“師尊,這海是沒有彼岸的嗎?”
“古時說天圓地方,九州之外且是大洋,綿延十萬八千裏則乾坤合,天地之外為無,渾濛未開,所以這大海應是沒有彼岸的。但我輩煉氣士可禦氣直入青冥,俯瞰九州,卻見這陸地才是圓的。既做圓形,必有輪回,則大海也必有岸,隻是遙遙不可及而已。古往今來的煉氣之人參研乾坤至理,窮究諸天之相,越到深奧處,越覺得惶惶無所知,或唯有悟道飛升之時,方能一窺宇宙真貌。”
俞和聽了雲峰真人一番話,心有所感。放眼遠望,隻見天地蒼莽,乾坤四合,上有星宿列張,下有山河縱橫。這天地如匣,芸芸眾生如匣中的微塵般。但巍巍神思卻不甘受肉身桎梏,天地越是廣闊,心神愈加遼遠,有大豪情激揚。一時間俞和有股衝動,想要挺身長嘯,讓自己的聲音震撼寰宇,又想要展開手臂,一把將這天地盡攬入懷。
雲峰真人回頭看了眼,隻見俞和微微仰麵,閉目挑眉,若有息若無息的,眉心有絲絲流光逸散。
“年輕人總有大誌向,願能轉而大執念就好。問道一途處處艱險,步履蹣跚,未有胸中一股銳意不念,才能證得長生道果。”雲峰真人心中感慨,操持著烏木小舟躍出層雲,愈往高遠處玄穹飛去。
也不知飛了多遠,東方漸露出一線晨曦。
極目望去,陸地將盡,東南麵已是無邊汪洋,映著朝暉初綻,蕩漾著層層細碎的金紋。忽有一輪鵝黃色的日輪半露,似從汪洋彼端中悠然浮起,頃刻間將海天染成一片赤金色。日輪漸浮漸高,終於躍出水線,一圈奪目的日暈散開,明光橫掃穹宇,金色的朝霞斂盡,海天遂成湛藍一色。
東南方的海岸線蜿蜒曲折,近岸處有點點漁帆徜徉,幾隻白色的海鳥輕鳴著,自小木舟下掠過,朝海麵飛去。
雲峰真人手訣再變,烏木小船上船帆攏起,轉頭對俞和說聲“隨我來!”便身化劍光,朝南方飛射。俞和連忙招出飛劍,他方一躍出烏木小船,這船就變作一道頭發絲般纖細的烏光,緊追著雲峰真人而去。
兩人禦劍向南,越過海岸線飛了大約一個時辰,雲峰真人撥轉劍光,朝西南再飛了半個時辰的光景,前方終於露出一片連綿的島嶼,其中最大的一座足有百裏方圓,島上鬱鬱蔥蔥的全是綠色,島北部有一大一小的兩座高峰,較高的那座,半山腰有一片白色的殿宇,稍矮的那座,山峰頂上隱隱有白汽升起。
離島群還有六十裏,雲峰真人便收了劍光,緩緩禦氣而行,俞和知這是登門拜見,刀兵不顯的禮儀,便也收了飛劍。果然又向前又飛過十裏不到,前麵一座小島上,冉冉升起五道仙光,到了麵前一晃,化作五名年輕的男女,都不著道袍,男子皆披著短衣,腳上穿著以蕉葉精編的草履,女子則是一襲點綴了彩貝的布裙,露出小臂小腿,但凡是露在衣衫的肌膚,都隱有一層淡淡黃銅色。
見了雲峰真人和俞和,一男子踏雲上前,抱拳一禮,“在下清集島衛鯤,兩位道友不似南海之人,敢問來此處有何貴幹?”
雲峰真人抱拳還禮:“我師徒是自揚州而來,欲拜見貴島符津真人,此有信物及拜帖,還望代為通報一聲。”
說罷將手一揮,一團雲光托著一片玉符和一方鑲金玉板,緩緩朝那衛鯤飛去。
衛鯤招手攝住玉符玉板,細細一看,連忙正色躬身作揖:“原來是雲峰真人法駕當麵,恭請前輩移步,到島上知客殿稍歇,晚輩這便去通稟符津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