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閣建在山崖的東南麵,是一座倚靠著懸崖峭壁,以竹木藤蔓搭起來的半懸空樓閣。因為其地勢極高,又險峻非常,因而景致也是美得難以言述。層層流雲徜徉在腳邊,而下麵卻是波瀾壯闊的大海,站在閣樓邊憑欄一望,仿佛可以盡攬海天入懷,令人不由得意氣飛揚。
不過此時的俞和,卻全然沒有心情享受這臥雲瞰海的美景,因為他一踏上著觀瀾閣,就見閣中端坐著一位中年道姑正在飲茶。她身上穿著月白滾邊的石青色對襟道袍,清瘦的麵孔十分白皙,完全看不到一絲海邊日曬的顏色,倒是雙眉間帶著三分煞氣,顯出一副不怒自威的莊嚴氣相。
陸曉溪一見這冷麵道姑,趕忙鬆開了挽著俞和臂彎的雙手,小姑娘恭恭敬敬的對這位道姑俯身施禮,口呼師尊。
原來這位冷麵道姑,便是陸曉溪的授業恩師,數年前將她從揚州懷玉山左真觀帶到這東海摩明雲宮,授以道門仙術的丹朱真人。
這丹朱真人雙目中寒光四射,冷冷的望著俞和,一言不發。俞和略一撇嘴,心中暗道:“我與小溪的這位師尊素未謀麵,她這卻是擺得什麽威風,我俞和哪兒得罪過你這婦人?”
當年是位丹朱真人看中了陸曉溪的根骨,執意將她從俞和身邊帶走,使得這幾年間,兩人遠隔數千裏,飽受思念煎熬。因此在俞和的心中,從未對陸曉溪的這位師尊存著多少好感。但話說回來,卻也是丹朱真人賜了陸曉溪仙緣,如今將她調教成證得還丹道果的修士,其中的拂頂授長生的恩情,卻也是實實在在的。
故而俞和遲疑了一下,還是踏上了半步,雙手朝胸前一攏,就要對丹朱真人施禮。
恰在這時,忽有兩道遁光徐徐而來,落在丹朱真人身邊,化作了兩位身材健碩的修士。這兩人的容貌能有七八分相似,可能本就是兄弟二人,他們看起來都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滿頭寸長的花白發,頜下有些亂須,鼻頭和嘴唇都出奇的肥厚,身子骨皆好似銅鑄金剛鐵打羅漢一般粗重壯實,腳一踏上觀瀾閣,這整座懸空樓閣便輕輕的晃了三晃,竹木樓板發出“吱呀呀”的聲音來。
陸曉溪看到這兩位修士,又是連忙躬身行禮,口中喊的是“大師伯、二師伯”。
丹朱真人看俞和隻顧著打量這邊,卻還遲遲不過來見禮,她把眼皮一翻,將手中的茶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撂,開口奚落道:“柏空師兄曾說你性子頑劣跳脫,怎的羅霄鑒鋒子也沒能調教得好,長輩當麵,你這禮數卻到哪裏去了?”
俞和聞言一愣,倒也不敢還口。他連忙對著觀瀾閣中的三位真人一揖到地,口中道:“晚輩為諸位前輩之威儀所撼,一時失神恍惚,疏忽了禮數,還請前輩恕罪。”
“恕罪?”丹朱真人冷笑一聲道,“我們小小的摩明雲宮,哪裏敢怪罪京都定陽供奉閣的俞大執事?若是惹得俞大執事惱怒,一道印符調來五千龍門道死士,我這小小孤島可就要從東海上抹消了吧?”
陸曉溪嚇了一跳,自家師尊丹朱真人雖然不苟言笑,但其實卻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從未聽她說出過如此刻薄的言語來,怎的今日見了俞大哥,就好似兩人之間有什麽宿怨一般?
俞和也一皺眉,這丹朱真人的語氣十分不對勁,誰都能聽得出來,其中含著不善的意味。不過俞和轉念一想,倒也釋然了。自己來摩明雲宮,為的就是要接走陸曉溪,可人家授業恩師費盡了心力,好不容易才調教出一位還丹道果的修士,還沒能替師門分憂,就要遠走揚州,誰會不心疼?這自然是滿頭的怒火,正要對著俞和發作。
想到此節,俞和倒也理解了丹朱真人的心,他並沒直起身子,半躬著腰,對三位真人又是一禮道:“前輩打趣了。丹朱前輩是小溪妹子的授業恩師,那也就如同晚輩恩師一般無二,在晚輩看來,無論是我揚州羅霄劍門還是東海摩明雲宮,都是賜我倆長生仙緣、恩同造化的道成之地,無論我與小溪身在何地,都是會心係師門,隻要兩家師長有何差遣,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得倒是挺好聽!”坐在丹朱真人左手邊,那位被陸曉溪稱為大師伯的雲宮真人沉聲回應,丹朱真人冷哼一聲,三位雲宮高手同時提起周身氣勢,彼此連成一片,好似無形的巨濤一般,朝俞和直逼過來。
俞和依舊沒有直起背脊,他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朝側前方踏出一步,將陸曉溪擋在身後,雙肩一震,運起沉勁直抵湧泉,身子仿佛化作一塊萬古不動的海礁,立在懸空閣板上巋然不動。任憑那摩明雲宮三真人的氣勢如驚濤拍岸,一波強似一波的撲麵湧來,俞和隻恍似臨海觀潮,矗立如鍾。
他不動聲色站了數息,等到三位真人的氣勢盛極而衰,這才麵露微笑的道:“三位前輩這是考較晚輩的道行來著?”
俞和暗暗運轉起神霄太平應化白蓮法,識海中那柄性光慧劍上有彩霞如虹,他將身子一挺,背脊筆直如槍,雙手攏在當胸,朝三位真人抱拳一推。
“嗆!”,登時有一聲悠長的劍鳴響徹雲空。俞和這一動,他的周身氣勢立時大變,恰如從一方鎮海巨岩突然化作了一口出鞘長劍,那鋒銳如刃的氣機,將三位真人的氣勢大潮一舉破開。
看俞和兩腳不丁不八的隨意站著,雙手當胸虛合,似抱拳行禮,又似把酒相敬,更似執劍指天,一道驚天動地的浩然劍意直衝雲霄,激得周圍風雲湧動。少年劍俠不卑不亢,麵露一絲淡然笑意,神色泰定自若,大袖當風飄擺,當真是好一派劍道宗師的氣相。
三位摩明雲宮的真人目中各有奇光閃動,不約而同的長吸了口氣,斂去了節節敗退的氣勢。那位坐在丹朱真人左手邊,陸曉溪的大師伯嘿嘿一笑,翻手取出一對小小的朱漆葫蘆,朝俞和洪聲道:“好小子,有些本事。果然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你喝酒不喝?”
不等俞和答話,這位真人一翻腕子,其中一個朱漆葫蘆就朝俞和破空飛來。莫看這葫蘆也就是一拳大小,但飛在空中,卻好似一件足有萬鈞之重的龐然大物,卷起的風聲隆隆悶響如雷,仿佛是有一塊百丈巨岩當頭砸落。
“多謝前輩賜酒。”俞和恭聲答話,卻把一隻手背在了身後,另一手甩出袍袖,朝這朱漆葫蘆拂去。
俞和這一下看似有些托大,但他其實早就經曆過這種隔空敬酒的考較。宗華真人認識的那些道門高人,很有些人喜歡拿這種小手段來試探晚輩的修為。這小葫蘆質輕而薄脆,裏麵裝滿酒水,可精通混元真力的高手,卻能將一道大力加持到葫蘆上。想要化解這道大力,把葫蘆安然無恙的接在手中,吃到裏麵的酒水,那不僅需要深厚的真元修為,更需要極其巧妙的禦勁手法。手與葫蘆相碰時,那力道稍剛猛了些,葫蘆就會被擠碎,酒水濺開,弄得自己狼狽。而若是力道太柔,抵不住葫蘆上的剛勁,那就不免被葫蘆上龐然大力逼得腳下倒退,打落顏麵。
對麵位摩明雲宮的真人哪裏知道,俞和早就懂得如何化解這種借物傳力的小手段。他看俞和不過是單手去接,心中暗笑,老夫這一手大浪三疊勁,可是有其獨到之處,這娃娃如此托大,必要當場出醜。
果然俞和以袖角一搭朱漆葫蘆,便覺隨著葫蘆撞過來的力道分作前後三重,好似海浪一般,一重疊著一重。後一重勁力推動著前一重勁力,不僅使其力道更沉,而且若是卸勁太慢,或者使力的時機不當,依舊會讓葫蘆裂開。
隻可惜摩明雲宮這位真人,自以為他手法高明,其實他這種三疊勁力的小花樣,與俞和曾見過的諸多道門大宗高手相較,實在是尚有不小的差距。
俞和以前見過一位昆侖仙宗的傳法長老。這位真人沉溺酒道,他一杯酒擲出,前前後後足能有九重勁力變化附在酒杯上,而且每一重勁力各不相同,發作的間隔也是難以揣測。尤其是最後兩重勁力,竟是在第七重勁力完全消散之後兩息,才會徒然爆發出來。第八重勁是一道五行木力,第九重勁是一道五行火力,火木相生,煞是厲害。猝不及防的人,這酒杯就會在手中炸成一團煙花,弄得狼狽不堪。若化得去這兩重勁力,那麽木氣更增酒香,火氣將美酒燙熱,入口滋味奇美。
俞和也愛杯中物,故而這位昆侖長老與他甚是投緣,這一手擲杯接酒的功夫,俞和倒真是仔細討教過。隻可惜他的道行尚淺,一擲九重勁力隨心所欲他是萬難做到的,但安安穩穩的接住酒杯,卻沒有多大問題。
盛滿美酒的酒杯尚且可以接住,何況是封了口的酒葫蘆?
俞和展袍袖朝朱漆葫蘆上一纏,這葫蘆就好像巨石落進了泥潭般,被一團黏稠的真氣團團裹住。他趁葫蘆來勢一滯,暗暗扣住手指,運起那昆侖長老傳給他的卸力法門,一連三彈指,隔空掃在葫蘆中段,這小小的葫蘆頓時好似個陀螺,被大力抽拉了三記,滴溜溜的當空疾旋了起來。而俞和袖裏的綿勁如絲,層層牽扯,眨眼間將那大浪三疊勁化解得分毫不剩。
葫蘆落到手中,俞和還不放心,運起長生白蓮之力暗暗一鎮,這才笑著拔開了葫蘆塞子。
對麵的三位雲宮真人根本沒看清俞和是怎麽卸去了力道,都就隻見到俞和拿袖子一卷葫蘆,緊接著抖了抖手,這酒葫蘆極快的轉動好幾圈,然後便四平八穩的落進俞和的掌心。
俞和雙手捧了葫蘆,朝對麵那三位真人一舉道:“晚輩借此美酒,敬過三位前輩。”
說罷他將葫蘆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可沒想到這朱漆葫蘆裏麵的酒性子極烈,竟好似一團岩漿灌進了嘴巴,吞入腹中時猶如一條火線直達腸胃。也不知這酒是用什麽靈水和靈藥釀造勾兌而成的,竟然隱含著一絲極其淺薄的先天火元炁,直令俞和渾身毛孔張開,那透體而出的醇厚酒香,連高天上的海風都吹不散。
“好酒,好酒!”俞和回味三息,手捏朱漆葫蘆,麵露喜色。
“的確是好酒。”對麵的三位真人已不知不覺中臉上神情舒緩了許多。丹朱真人拈起茶碗抿了一口,擲葫蘆給俞和的那位大師伯,晃了晃他手中的另一支朱漆葫蘆,也喝了一口,酒一入腹,就看他臉上紅光一閃,頭頂升起絲絲白煙。而坐在丹朱真人右手邊的那位二師伯,從懷中取出的卻是一個青皮的葫蘆,也湊到嘴邊喝了,他臉上有青光閃過,自鼻孔裏噴出兩條細細長長的白霧。看這異相可知,他們兩人隨身帶的酒水,全都不是凡品。
“你且退下吧,我有話要跟曉溪單獨說。”丹朱真人擺手逐客。
俞和有些詫異,這位陸曉溪的師尊大人叫自己過來,就隻是為了冷言冷語的奚落他幾句,再連設兩關,考較一番他的道行,然後賜了口酒喝,好不容易看到臉色稍霽了,卻是立馬趕他離開?
這位丹朱真人,到底唱得是一出什麽戲文?
身後的陸曉溪,輕輕扯了扯俞和的衣角。俞和眼珠一轉,心領神會,也不多問多疑,朝三位真人又是一揖到地,恭聲辭道:“晚輩告退。”
說罷轉回身,朝陸曉溪笑了笑,就沿著觀瀾閣外的石崖棧道向遠處獨自走去。
才走出去十幾步,俞和猛察覺到身有天地靈炁震動,回頭一望,發現一團白茫茫的雲霧不知從何處來,將整座觀瀾閣罩住,再看不見裏麵的情形,連神念都不能投入這雲霧中。想必是丹朱真人發動了陣法,不欲讓她對陸曉溪所說的話,傳進俞和的耳朵裏。
這有什麽話,卻是不能當著自己的麵說?俞和皺了皺眉,心裏升起一絲不安。但他倒也不至於魯莽到施法去窺探雲霧中的情形,隻是又走遠了幾步,手扶著棧道欄杆,一邊翻騰著七上八下的紛雜念頭,一邊等待陸曉溪走出觀瀾閣。
所幸丹朱真人並未讓俞和等到心急如焚的地步。約莫一盞茶時分之後,那雲霧倏地隨風而散,觀瀾閣中就隻剩下了陸曉溪一個人,她轉頭看了看俞和,發足跑了過來。
陸曉溪手拂胸口道:“方才師尊和兩位師伯跟你氣勢相對,可嚇死我了!幸好我早知道他們的脾氣,多半就是故意試試你的心性和修為,不會真的為難於你。大師伯那個朱漆葫蘆裏麵可不是尋常的靈酒,據說喝得一口,煉化了其中藥力,可以大補內五行髒腑,若是修習火行道術的人喝下,更能洗滌靈根,增進五年真元道行。”
“看來這一葫蘆酒,可就是見麵禮了。”俞和笑了笑,“你家師尊對你有何吩咐?”
陸曉溪神色一黯,伸手抓住了俞和的袍角,輕輕晃了晃,柔聲道:“俞大哥,師尊早就猜到了你的來意,她答應我跟你回揚州,不過她卻提了三個條件,你若做不到,就不能帶我離開摩明雲宮。”
“哦?說來聽聽。”俞和聽陸曉溪這麽一說,心裏喜憂參半,喜的是丹朱真人並未棒打鴛鴦,憂的卻是這三個條件。從陸曉溪的神色來看,這三個條件想必絕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
“俞大哥你聽了莫要生氣,畢竟我甫一證得還丹,就要離開師門,師尊心中肯定是有氣的。”陸曉溪又晃了晃俞和的衣角道,“第一個條件,師尊說我還丹初成,至少要在門中靜修一年,待丹火褪盡,境界穩固之後才能離開東海。而且今後就算長居揚州,每年也須得回摩明雲宮住上一個月,陪她飲茶聊天。”
“這第一個條件到沒什麽,你師尊也是為了你好。”俞和伸手揉了揉陸曉溪的頭發,笑著說道,“還丹初成之時,的確不宜遠行。一年就一年,明年此時,我再來接你去揚州就是。修真無歲月,你我相聚,也不差這區區一年時光。”
“可是……”陸曉溪臉上發紅,低著頭道,“師尊的第二個條件說,我跟你走了,也算是女弟子出閣,摩明雲宮雖是東海小派,但也不可落了麵子。你要接我走,得請一位地仙高手登門說合,她才同意。”
“地仙高手?”俞和眼睛一轉,自然想到了長鈞子和柳真仙子兩人。換做別人,要請動地仙高手出山的確為難,但俞和隻要傳一道信符給長鈞子,這兩位神仙眷侶念在往日恩情的份上,自然不會令他失望。
“小溪,這也難不倒你俞大哥。我能請動兩位地仙前輩來摩明雲宮替我說合,他們兩人不僅輩分極高,而且還是一對情深意重的神仙眷侶,必能風風光光的說成好事。”
“可是師尊的第三個條件就真的有些為難了。”陸曉溪的頭垂得更低了,說話聲音小如蚊呐,“師尊說,我是摩明雲宮女弟子中,少有的還丹境修士,這彩禮可絕不能輕慢,至少要有百萬符錢之數才行,若沒有百萬符錢,那你可以拿一件先天至寶相抵。”
“百萬符錢,先天至寶?”陸曉溪把丹朱真人的第三個條件一說,俞和登時仿佛被人在後腦勺重重的敲了一記悶棍,兩耳中“嗡”的一聲響。
他臉色倏地轉而青白,緊鎖起雙眉,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