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雖沒到過這信邑虎伏鑄劍莊,但有關這莊子的諸般傳聞,也是知道一些的。
虎伏鑄劍莊的人,原是龍虎山天師教的旁支。他們算不得龍虎山的真傳弟子,隻是一些靈根駁雜、仙緣淺薄的外門道童侍者,雖得傳了一些粗淺的引氣鍛體法門,但修命不修性,根本入不得行家法眼。
不過在這一支弟子中,也有人福緣深厚,竟偶然拾得了上古《天工圖錄》的幾張殘頁。苦苦參研十幾年後,從中悟出了一套冶煉礦石,鑄造雕符法器的奇術。這種另辟蹊徑的鑄器之法,有些類似凡俗中的打鐵手藝,但其中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大玄妙。依此術施為,可以從尋常礦石中燒煉出精華,再鍛打成法器器胚,最後在器胚上雕刻符陣,並鑲入天地靈物作陣基。這樣鑄造出來的法器,尤其是刀劍斧槍之屬,不但質地堅固耐用,其威能也不可小窺。
明麵上,虎伏鑄劍莊就是一座鑄造銅鐵兵器的莊園,揚州府每年都要派遣官差,到虎伏鑄劍莊采買一大批軍伍器械,而虎伏鑄劍莊也會附送上一兩件珍品寶器,讓揚州府作為貢品送往京都,博得帝君一悅。
暗地裏,虎伏鑄劍莊在九州道門中聲望頗隆。這莊子裏雖沒有什麽絕世高手,且其傳承的《天工圖錄》也隻是九牛一毛,打造不成什麽稀世寶兵,但他們鑄造出來的法器卻勝在數量極多,而且件件質地不俗。無論哪家宗門,都有不少初踏仙途的低輩弟子,這虎伏鑄劍莊出品的法器刀劍,真人高手雖然看不入眼,但卻是最適合用來調教低輩弟子的。
許多門庭廣大的仙道宗派,每隔幾年就會帶著大批天地靈物到虎伏鑄劍莊來,讓莊子裏的鑄器大師為他們定製一批法器刀劍,而且要求每一件的式樣和符陣都是一模一樣的,好作為宗門的製式隨身兵刃,賜給新入門的真傳弟子。
虎伏鑄劍莊批量鑄造出來的這種製式法器,常常可以讓仙門弟子一直用到還丹之境,故而深受九州宗門的喜愛。
這其中,尤其是羅霄這等修行劍道的宗門,更是對虎伏鑄劍莊刻意交好。哪怕莊子中的曆代當家人,最高不過是還丹初成的境界修為,可羅霄掌門真人見了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也從不端起高人架勢,隻以平輩論交。
這一代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雷溪老人,也算是個傳奇人物。
他並非是上代莊主的嫡係血親,原本隻是莊主幼子的伴讀書童。但有一次為了救少主,他失足跌進了火爐。那冶煉銅汁的火爐何等炙熱,即使上代莊主見機得快,隻數息便把他撈了出來,可他渾身的皮肉也被盡數燒成了焦炭。不過這雷溪老人也是命硬,整個人被燒得麵目全非,形如一截黑炭條,但他猶自有一息尚存。而上代莊主感念他舍身救主的恩義,便傾盡全力救治於他。服過了諸般靈藥之後,雷溪老人終於死裏逃生,還陰差陽錯的結成了一道後天火靈根。
這一場年少時的災劫,讓雷溪老人得了靈根,可以修煉虎伏鑄劍莊的粗淺煉氣術。他還有了一種渾身不懼凡火的異稟,能空手從火爐中拎出燒得通紅的器胚。那上代莊主破例將虎伏鑄劍莊的秘傳鑄器術同時傳給了他的兒子和雷溪老人,原本是希望雷溪老人能夠一輩子輔佐他的兒子,興盛虎伏鑄劍莊。
可誰也沒想到,這雷溪老人自打遭了那場劫難之後,性情也悄悄的變了。蓋因那場火劫雖然給了雷溪老人靈根和異稟,但也把他的一張臉燒得形似惡鬼,雷溪老人自己對鏡一看,都會覺得可怖,旁人見了更是不敢直視,低頭避走。麵目醜陋倒還罷了,無情烈焰還在雷溪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沉屙難愈,常常令他覺得生不如死。
首先是雷溪老人再不能與女子歡好,更不能留下子嗣香火。再則是雷溪老人周身毛孔盡毀,哪怕是三伏天站在烈日下麵,他一身肌膚也是幹如枯樹皮,不見半點汗跡。這雷溪老人一旦覺得身子燥熱,他渾身就會變得殷紅如血,感到奇癢無比,如萬蟻噬身,哪怕跳入冰桶也無濟於事,隻有抓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才會稍微好受一些。
因為落下了這兩個毛病,雷溪老人飽受痛苦煎熬,他的性情就慢慢變得偏執而暴躁。
但雷溪老人卻極懂得的隱忍,直到前代莊主撒手塵寰,莊中各支親裔爭權奪利之時,他才忽然撕下了木訥的麵具。雷溪老人先是設下毒計,讓上代莊主的獨子與他年少時一樣失足跌進了火爐,可雷溪老人卻沒有出手求人,而是眼睜睜的看著他伺候了半輩子的莊主獨子身化飛灰。緊接著,他施展雷霆手段,將莊中所有對他不滿的人全部送上了黃泉路,要麽扔進了火爐,要麽被他一錘砸碎了頭顱。
許多鑄器大師生怕遭了雷溪老人辣手,又因為雷溪老人是當時唯一學成了虎伏鑄劍莊秘傳鑄器術的人,也就見風使陀的,低頭屈從了他。
一場血腥動蕩持續了兩年多,最後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人,就成了雷溪老人。
而俞和來到這信邑虎伏鑄劍莊,求見的正是這位浴火不死,隱忍數十年,最後以血手撕開奴仆衣袍,踩著焦屍骨灰坐上當代莊主之位的雷溪老人。
虎伏鑄劍莊不愧是以冶煉鑄器為名的莊子。離著數裏,俞和已然望見一大片滾滾黑煙直入雲霄,遮天蔽日。等到了近前按落遁光,就聽見莊子裏麵此起彼伏的都是鍛鐵之聲,有的金鐵撞擊聲是如此的巨大,直如九天雷殛震鳴,俞和人在莊外,猶覺得兩耳嗡嗡直響。他想象不出這莊子裏的鑄器師傅是用多麽沉重的一柄巨錘,在鍛打一件什麽樣的器胚,竟會動靜如此之大。
住在莊子裏的人。已經對這長年累月不斷的打鐵聲習以為常。在虎伏鑄劍莊的大門口,站著兩個身材壯碩,渾身筋骨糾結的黝黑漢子,他們兩人對莊子裏的巨響充耳不聞,雙手抱著根齊眉銅棍,斜肩倚靠在門柱上,兩眼微微眯起,竟已是昏昏欲睡。
俞和走到近前,取出拜帖,朝這兩個守門漢子抱拳道:“兩位大哥請了,在下羅霄劍門俞和,奉師門諭令來此求見雷溪大當家,煩請通傳一聲?”
莊子裏麵的打鐵聲實在太大,俞和也沒有運起真力吐字,所以這兩個漢子隻知道有人在麵前說話,卻沒聽清俞和講的是什麽。
兩人抬眼一看,麵前站的是一個麵相頗為年輕的佩劍修士。不過這年輕人一身衣冠甚是華貴,那一襲法袍用的是上好的靛藍雲紋錦緞布料,腰間懸著一片羊脂玉牌,頭上的翡翠發簪通體碧翠欲滴,腰間那口長劍更是鑲嵌著七星七寶,劍柄末端安著一顆渾圓的祖母綠寶石,足能有龍眼般大。
虎伏鑄劍莊常與九州道門修士往來,這守門的漢子也是眼亮的緊。單看這年輕修士的一身行頭,就知道這人必定是某家仙宗大派的弟子,再看這隨身佩劍的奢華樣式,恐怕這人還不是什麽尋常的道門弟子,他必定是一位身份超卓的真傳弟子。
於是兩個守門大漢不敢唐突,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雙手攏著齊眉銅棍,當胸抱拳一禮,恭恭敬敬的高聲唱道:“這位仙長請了!”
兩人沒聽清楚俞和方才自報山門,但這時也不好失禮再問,看這年輕修士手執拜帖,那想必是前來拜會莊中當家人。於是其中一位大漢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從俞和手中接過拜帖,但他落眼一看,這漢子臉上的神色卻登時變了。
他眉頭一皺,那副謙卑恭順的神情刹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好似變臉戲般的,換上了一副厭煩的神色,把背脊一直,沉聲道:“羅霄劍門?”
俞和看這守門漢子神色驟變,心中不知究竟,笑著應道:“正是,羅霄俞和奉命前來求見雷溪大當家。”
後麵那漢子也聽清了俞和的話,他一聽俞和報出“羅霄”兩字,頓時也換上了一副倨傲的神情,兩個漢子撇了撇嘴,當先那人好似捏著一張草紙般,兩指拈著俞和的拜帖,頭也不回的朝莊中走去。後麵那漢子橫了俞和一眼道:“你在這兒等著吧!”
說罷兩人推開側門,走進了莊子,那扇木門在俞和麵前重重的合攏。隻留下門邊左右那一對身高丈五的烏沉鐵獅子,朝俞和怒目而視。
俞和苦笑了幾聲,歎了口氣。他心中忖道:連這虎伏鑄劍莊的守門人,都對羅霄劍門甚不待見,由此可知那大當家的雷溪老人,隻怕更不會給自己有什麽好臉色看。敢情這一趟差事,果然是大師兄有意讓自己出來吃吃苦頭。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俞和也不多想,在門邊一站,靜等那守門大漢通報回來。
可他這一站,便足足過了能有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又聽得側門一響,卻不是那兩個守門漢子,而是位一手挽竹籃一手執木杖的老嫗,顫巍巍的跨出門來。這老太太驚覺門口有人,抬頭一望,見俞和正含笑看著她,便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為何站在這裏?”
“晚生是來拜見雷溪大當家的,方才有兩位大哥替我進去通傳,可卻久未返回,故而我隻得在此等候。”
這老嫗一皺眉,轉頭朝門裏看了看,她忽然扯著嗓子,用俞和聽不懂的俚語喊了幾聲。俞和聽門裏有人大步奔來,方才那兩位守門大漢的其中一人探出半邊身子,看了看俞和,皺眉道:“你怎的還沒走?”
俞和有些詫異,上前拱手問道:“這位大哥,雷溪大當家可有閑暇?”
“沒有,沒有!”那大漢好像轟乞丐一般的,對俞和連連甩手道:“我家莊主正忙,這幾日不會見你!”
說罷這大漢將老嫗攙回了莊院中,轉身就要合攏木門,可俞和急踏上一步,追問道:“在下奉師門之命,實有要事與雷溪大當家當麵稟報,還請大哥幫我通傳一下,可好?”
“你這人忒地難纏!說了莊主正忙,不會見你。”那大漢一臉厭惡的表情,看也不願看俞和。
俞和依舊不死心的道:“那敢問貴莊莊主何時能有閑暇,在下可在此等候。”
大漢冷冷一笑道:“短則兩月,長則百天,你要等就等,與我無關!”
說罷這漢子居然提起手邊的齊眉銅棍,朝俞和胸口捅來,似要把俞和從門邊逐走。
俞和幼年時流落塵世,見慣了這等惡奴嘴臉,但他自打做了左真觀的道童之後,哪裏再受過如此冷遇?俞和臉色一沉,目中寒光暴閃,就要怒氣發作,可他手還未抬起,又猛想起大師兄夏侯滄的那番囑托。俞和心知,這時若不忍氣吞聲,要是逞一時之快教訓了這惡奴,等見到雷溪老人時,再想要討回法劍,隻怕會是難上加難。
於是俞和一咬牙,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強按下了心頭火氣,側身退步,避過了那分心搗來的銅棍。可這守門大漢啐了一口,趁機撤回了棍子,將大門重重的砸攏,落下門閂,隻聽得門後有人斥罵道:“又是羅霄劍門的人,三番五次跑到我鑄劍莊門口來糾纏不休,我倒看你能等得了幾日!”
三天之後,信邑下起了瓢潑大雨,在離虎伏鑄劍莊大門十來丈外的一顆大鬆樹下,俞和撐著一把油紙雨傘,靜靜的坐著。看著那一顆顆混合著煤煙灰的渾濁雨水,順著傘骨梢連串兒落下,俞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