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溪老人上下打量著麵前的黑衣蒙麵男子,他突出的右眼珠轉了轉,眯起的左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醜陋的嘴巴左右一咧,雷溪老人剛擠出一串難聽的笑聲,可就見這黑衣蒙麵男子徑自走到他的麵前,把手中那柄黑沉沉的連鞘長劍往桌上一拍,發出“砰”的一聲沉響。
靈劍都有其鋒芒氣相,身為虎伏鑄劍莊的大當家,自有一套望氣辨器的法子,哪怕是隔著劍鞘,也能大致看得出一口靈劍是何品質。
黑衣蒙麵人的這柄黑鞘長劍,絕對不是一口稀世寶兵,甚至連虎伏鑄劍莊鑄造出來的下品靈劍,都要比這柄黑鞘長劍好上幾分。但雷溪老人的眼神甫一落到那暗啞無光的烏鐵劍鞘上,他猙獰的五官登時擰成了一團,整個人似乎突然窺見了什麽極其駭人的物事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雖然那烏鐵劍鞘的鍛打手法粗劣不堪,但在鞘匣裏麵,卻藏著一團極其濃重的血氣。而自那三尺鐵母劍鋒中,隱隱傳來冤魂慟哭嘶號的聲音,似乎有無數的厲鬼被困在劍鞘中,直欲掙出噬人。
雷溪老人隻匆匆一瞥,便覺得有一道冷森森的氣流,從自己的腳底心升起,沿著背脊骨直竄向後頸,他連忙挪開了目光,不敢再去看那黑鞘長劍。
這口稀鬆平常的靈劍,真不知已殺過多少人,那劍鋒中凝集的血煞怨氣,直讓雷溪老人心膽發寒。劍器凶煞至斯,正說明這口劍的主人,定然是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而他殺人的本領,甚至要比那些修煉噬魂秘術的魔宗修士更加可怕。
如此一個凶人,就在站自己麵前五尺,雷溪老人再笑不出來了。他恭恭敬敬的對著黑衣蒙麵人抱拳問道:“尊使可有信物?”
黑衣蒙麵人也不言話,手掌朝腰帶中一探,取出了一塊兩寸見方的玄鐵牌,往雷溪老人眼前晃了晃,便又收了起來。
這玄鐵牌平平無奇,但雷溪老人已看清了上麵浮雕的“買命莊”三個古篆大字。他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從胸口扯出一根銀鏈子,將鏈子上麵墜的一塊納物玉牌解下,以食中二指將這玉牌按在桌麵上,緩緩推到黑衣人的麵前,口中道:“這是整整一百萬符錢的靈物,請尊使過目。”
雷溪老人慎重的抬起了壓著納物玉牌的手指。黑衣蒙麵人伸手一劃,便將這片玉牌拈在指間,以神識一掃,點了點頭道:“說你想要的。”
“我要保命符籙兩道。”雷溪老人竭力使自己的語調低緩,可他根本壓抑不住那股狂熱的情緒,喉音變得嘶啞而扭曲,那顆突出的右眼珠上布滿了血絲,“還有殺人的符籙,我要讓他們,死!”
黑衣蒙麵人翻手取出一個黃紙簿子和一隻漆黑的毛筆,在簿子上草草的勾劃了幾筆,問雷溪老人道:“兩道生符,保的都是你自己的性命吧?說出死符要殺的人是誰?”
“是保我的命,自然是要保我的命!”雷溪老人忙不迭的點頭,扳著手指道,“至於那些該死的人,第一個就是丹崖派的洪齊海!然後正玄觀的函秀子,也不能讓他活著!還有那承元子,他的天師印自然該是由老夫來掌管才對。再加上老夫的四姨太,這毒婦居然是洪齊海派來的奸細,藏在我身邊近十年,她以為我不知道?可惜她道行修為比我高出太多,但我若不弄死她,她早晚都會把我弄死!”
雷溪老人咬牙切齒的報出了一串名字,卻兀自意猶未盡。他雙目中凶光暴現,還在苦苦思索著。可那黑衣蒙麵人忽然冷哼了一聲,把手裏的黃紙簿子“啪嗒”一合攏,翻手將那片納物玉牌甩到了桌上。
小小的玉牌翻滾了好幾轉,滑到雷溪老人麵前停下。雷溪老人錯愕的抬起頭,望著黑衣蒙麵人道:“尊使,這是何意?”
那黑衣蒙麵人的語氣,冷得教人骨髓裏刺痛:“你當我買命莊的生死仙符是什麽?區區一百萬符錢,給你兩道生符和一道死符,已是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啊?”雷溪老人咧開了嘴,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焦黃牙齒,他一下沒能按住性子,脫口而出道:“豈有此理,你買命莊當自己的符籙真是仙符麽?一百萬符錢才能換三道?”
“找買命莊,買不是符,是命!你若不信,可要試上一試?”黑衣蒙麵人淡淡的應道。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隻拿眼睛一掃,那烏鐵劍鞘鞘口上的卡簧,便“嗆”的一聲自行彈開,劍鞘中的那口凶煞長劍顫鳴不休,好似一條藏在石縫中的毒蛇,已然盯住了雷溪老人的脖頸,直欲彈射而出,飽飲熱血。
雷溪老人隻覺得一股驚心動魄的凶煞氣從那黑鞘長劍上衝出,牢牢的罩定了自己的身形。不知怎麽的,他已然動彈不得,周身筋骨似乎都被凶煞所懾,提不起半分力道。
他這才驚醒過來,知道方才那一句話,已然觸到了買命莊的忌諱。
要知道,這裏並非是由得他雷溪老人說一不二的信邑虎伏鑄劍莊,而麵前的這個黑衣蒙麵人,也不是帶著靈物上門來求他鑄器的揚州修士。傳說買命莊的生死主簿上,列著九位玄珠道果大修士的名諱,其中有六位殞於仇家祭出的死符,另外三位是因為不守買命莊的規矩,被買命莊執事取走了人頭。
桌上這口黑鞘長劍,煞氣如此之重,說不定就曾飲過玄珠修士的頸血!
雷溪老人的臉上,露出了驚懼的神色,他急忙大聲嚷道:“老夫胡言亂語,尊使恕罪!”
黑衣蒙麵人沉默了好半晌,終於冷哼一聲道:“下不為例。”
烏鐵劍鞘上的卡簧又自行扣攏。雷溪老人身子一顫,發覺那股凶煞氣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能動彈自如。
一句無心之言,便讓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雷溪老人身上毛孔盡被燒毀,流不出冷汗來,但他的氣息卻已然亂成了一團。念頭急轉,雷溪老人將那一個又一個令他欲殺之而後快的名字回想了幾遍,反複思量斟酌之後,才朝黑衣蒙麵人拱手拜道:“尊使,老夫修為淺薄,兩道保命生符萬萬不可少。那死符能否通融一下,也給老夫兩道?旁人還可容他再苟活些時日,壞不了老夫的大計,但洪齊海和函秀子不能不死!”
“不行。”黑衣蒙麵人搖了搖頭,“你這百萬符錢的靈物,隻夠換生符兩道,死符一道,不可再多。”
“那若是生死符各取兩道,老夫還需補上多少靈物?”雷溪老人咬著牙問道。
“四十萬符錢的靈物足矣!”
雷溪老人左眼皮一跳,撫摩著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銅戒指,左思右想了一番,才朝黑衣蒙麵人道:“老夫身邊並沒有如此多的靈物,但有一些我虎伏鑄劍莊鑄造的法器,不但品質上佳,而且全無印記,不知貴莊能不能用這些法器來折算靈物?”
“拿來我看。”黑衣蒙麵人點了點頭。
雷溪老人大喜,直接把那枚銅戒指摘下,推到了黑衣人麵前。黑衣蒙麵人拾起銅戒指,探入神念掃視,裏麵果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成品法器,大都是刀劍鞭簡之類的,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
“成品法器刀劍共有九十三件,其中佛器和魔器二十九件我不要,剩下六十四口刀劍,可換死符一道。”黑衣蒙麵人報出了條件,便把那枚銅戒指扔回桌麵上,兩眼盯著雷溪老人,靜等他如何決斷。
“六十四口刀劍!”雷溪老人好一陣子肉疼,有心開口討價還價一般,可那黑衣蒙麵人冰冷的目光,讓他根本不敢出聲辯駁。心中想到那洪老道和函秀真人一死,他便是龍虎山的大當家人,到時區區六十四口刀劍又算得了什麽?雷溪老人握緊了拳頭,猛一捶自己的大腿,歎了口氣道,“成交!”
說罷雷溪老人抓起玉牌和銅戒指,將那六十四口刀劍挪進玉牌中,戀戀不舍的最後看了看那百萬符錢的靈物和六十四口寒光四射的法器,目露凶光的咬牙道:“老夫謀劃數年,今日孤注一擲。洪齊海,函秀子,你們倆人也算死的不枉!”
玉牌拍在桌上,雷溪老人扭過頭,再也不想去看它一眼。
黑衣蒙麵人伸手拈起玉牌,以神念驗過其中的靈物法器無誤,這才又攤開了簿子,將丹崖派掌門洪老道和正玄觀觀主函秀真人的名諱,寫到了黃紙上。一頁生死錄寫成,下麵再滴上一團朱漆,雷溪老人按落了指印,這筆符籙買賣就算是敲定了。
黑衣蒙麵人收好黃紙簿子,翻手取出了四張符籙,二青二黃,排在桌上。
“青為生符,黃為死符。”
雷溪老人目現奇光,盯著桌上的符籙細細端詳。這買命莊的符籙一道就價值幾十萬符錢,一道便是一條人命,但這符籙本身卻是平平無奇。製符用的並非是白玉符板,而是最尋常不過的符紙,畫符也非是用金液汞漿,隻是朱砂。唯一讓人看不透的,便是符紙上繪製的符籙圖形,看起來與尋常法符迥然不同,四張符紙上,各寫了一行透著古樸荒涼氣息的奇形文字,看似一段咒文偈語,但隻見圈圈點點橫豎勾連,不知其中所雲。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兩道生符兩道死符,可這四張符紙上的文字,卻又全不相同。雷溪老人心中疑惑,但估計探問這符紙上的奧秘,肯定是買命莊的大忌諱,故而他也隻能忍住不問。
看了好一會兒,雷溪老人才伸手將這四道符籙慎重的收起。他不敢再懷疑這其貌不揚的符籙是否有傳說中那般靈效,隻能恭恭敬敬的對黑衣蒙麵人作揖拜道:“多謝尊使!”
黑衣蒙麵人點了點頭,把桌上的連鞘長劍收起,換了一口虎伏鑄劍莊造的靈劍,拎在手中。雷溪老人目光閃爍,隻把眼珠轉了轉,並未作何反應。
“此符今日入你手中,若壞了買命莊的規矩,我便會以此劍斬你頭顱。生符祭出,保命一刻,若符紙化盡,你未能逃出生天,與我買命莊無關。”
見雷溪老人點頭應諾,黑衣蒙麵人身形向下一沉,仿佛是化作一道黑煙,朝自己的影子中鑽了進去,人就這麽消失不見了。
雷溪老人愣愣的坐了能有一炷香功夫,這才仿佛大夢初醒,驟然間覺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鐵箍,心身疲累,他向後一靠,肩背倚住了牆壁,雙手交疊按在胸口,緊緊的壓著那四張符紙。雷溪老人知道,這並非是四張薄薄的符籙,而是四條沉甸甸的人命,其中有兩條是他自己的,另兩條是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
如今,自己等若是有了三條性命,而別人的命,也被牢牢的攥在了手心裏,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生死,此時就在他一反手之間。
還有什麽比能這更讓人愉快?隻要他成了龍虎山的主子,鑄劍莊一脈便再也不是什麽天師教外門,而是真真正正的道門正宗嫡傳。
想到此處,雷溪老人禁不住樂了出來,那笑聲直如鬼哭狼嚎一樣的詭異駭人。
隻可惜任由你百般算計,這世上也絕沒有不透風的牆。雷溪老人陶醉在自己的宏圖大略中,卻哪裏知道黑夜中還有窺視的眼睛,正死死的盯著他不放?
三天前,雲峰真人帶著俞和從信邑回到了羅霄劍門,宗華真人聽完了他們所說的情形,臉上不喜不怒,隻淡淡的點了點頭,便讓俞和先行返回東峰,他與雲峰真人又去密室中議事了。
到了第四天,俞和照例在天罡院掃完了地,灑過了水。午時之後,他去藏經院後苑陪雲峰真人喝著茶,才坐了一會兒,就看一個道童急匆匆的跑來,說宗華掌院請雲峰掌院去清微院,還特意叮囑過,讓俞和也一同過去。
俞和心裏明白,這平平靜靜的三天,並不代表虎伏鑄劍莊的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宗華師伯召他去清微院,恐怕是事情有了什麽新的進展,說不定今日就要再次受命出山,去尋找那雷溪老人的去向。
既來之則安之,俞和也不多想了。他低頭跟著雲峰真人到了清微院正殿,就見天罡院大師兄夏侯滄正坐在宗華真人身邊,兩人一臉喜意,不知在談論著什麽好事。
看雲峰真人與俞和來了,宗華真人一擺手,引雲峰真人落座,俞和依舊盤膝坐在對麵的蒲團上。
夏侯滄看著俞和,頗為得意的笑道:“俞師弟,你且上眼,看這是什麽?”
隻見他伸手在腰間玉牌一摸。七八口巨大的楠木箱子便落在了大殿中,箱蓋一開,寶光氤氳四射,異香彌散,箱子裏麵滿滿的,全是各種珍稀的天地靈物。
俞和不解,問道:“這是?”
“這便是我羅霄劍門送去信邑虎伏鑄劍莊,交換三十五口靈劍的那一批天地靈物。如今分毫不少,盡在此處!”夏侯滄的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洋洋得意。
三年多前,夏侯燦與俞和遠赴西南滇地,在撫仙湖湖底探寶的那一次,他被俞和打落了顏麵,之後一直耿耿於懷,今日總算是揚眉吐氣了。夏侯滄從椅子上站起來,高高的昂起頭,俯視著俞和,伸手在腰間玉牌上又是一摸,三十五道劍光衝天而起,孔雀開屏似的,在夏侯滄的腦後結成了一圈緩緩回轉的碩大劍輪。
“三十五口靈劍盡在此處!俞師弟,你用的是其中哪一口,刺了那雷溪老人一劍?”
俞和看著三十五口寒光湛湛的靈劍,竭力讓自己的臉上不流露出任何異色,他緊咬著嘴唇,兩手握拳撐在雙膝之上,目光空洞,口中一言不發。
雲峰真人麵無表情的坐著,隻顧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宗華真人雖未開口說話,但他的眉眼嘴角都帶著一絲笑意。
夏侯滄似乎是得了宗華真人的默許,他挺起了胸膛,擺足了一副大師兄的架勢,衝著俞和滔滔不絕的教訓了起來。
那言辭之間,明麵上好像是作為同門兄長,在苦口婆心的對頑劣胡鬧的師弟施以循循善誘,可話裏話外,卻是將俞和自暴自棄、整日酗酒、輕佻無禮、不守門中科儀、不尊師長諭令的種種罪狀,一一抖了出來。更拿這次虎伏鑄劍莊的事情大作文章,指責俞和無論是日常修行還是出山辦事,全都未盡心盡力,終日隻被諸般雜念纏身,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如此下去,當真是要荒廢了大好前程,實為可惜雲雲。
諸如此類的話,夏侯滄翻來覆去的說了足能有半個時辰。俞和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任由他在那裏大放厥詞。最後等夏侯滄說得舒坦了,俞和撇了撇嘴道:“師兄金玉良言,師弟受教了。”
夏侯滄意猶未盡,絮絮叨叨的叮囑俞和,今後要好自為之。雲峰真人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開口道:“那靈物和靈劍取回來了便是最好,此事不單是俞和的過錯,我也去過虎伏鑄劍莊,也難逃一份責任。雲峰心中羞愧,這便與俞和一起麵壁思過去也,告辭!”
說罷他徑自拉起俞和,轉身出了清微院。
宗華真人眉頭一皺,卻也不好阻攔。夏侯滄方才的那番表現,委實是有些過了頭,宗華真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進了後苑。
清微院正殿中忽然就隻剩下了夏侯滄一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四望,卻見方家怡剛好走過殿門,衝他含笑點了點頭。
之後的幾日,俞和在天罡院裏遇見夏侯滄,這位大師兄更是變本加厲的刁難於他,好像俞和真被貶成了天罡院的灑掃童子,夏侯滄呼來喝去的,指使著俞和端茶送水、掃地抹灰。
後來有一天,俞和行完早課,到了天罡院。掃完了外麵的院子,進到正殿中,卻發現自己的名號木牌落在桌子下麵,沾滿了塵土。俞和拾起一看,那名牌上赫然還留著半邊靴印子。
伸袖將自己的名牌擦拭幹淨,揣進了懷裏,俞和冷冷一笑,轉頭出了天罡院。
到了藏經院,徑直走進正殿裏,俞和將自己的名牌依舊掛在五師姐鄧曉後麵的空位上。雲峰真人手捧茶壺,從殿後轉了出來,看著俞和笑道:“怎麽,放著天罡院的萬般榮寵不要,卻想回我這藏經院清貧之地來了?”
“求師尊收留。”俞和俯身一拜。
雲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茶壺道:“正缺個煮茶的童子,你不嫌棄我這裏無酒就好。”
“師尊,弟子正想告假十日,出門訪友。等弟子回山,再來師尊膝前伺候。”
“出門十日?”雲峰真人一挑眉,指著牆上的曆簿子道:“眼看四日之後,就是春分祭酒。你這個時候去訪友隻怕不妥,若無甚急事,還是等行完法事之後,再出山去吧。”
俞和一拍腦袋道:“弟子過得渾渾噩噩,到真分不出春秋時節了。”
“你這癡兒。”雲峰真人哼了一聲,轉身朝後苑走去,“來不速來給為師生火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