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滄雙手狂催劍炁,兩眼緊盯著俞和,期待著從對方那張令他深惡痛絕的臉上,看到有驚駭與絕望的神情出現。
可哪知道,俞和嘴角輕輕一勾,卻笑了出來,而且笑得十分淡然。
夏侯滄隻覺得他右手掌心一虛,仿佛俞和的肉身陡然化成了一眼無底深井。那太玄無形劍炁直灌過去,卻似泥牛入海,全沒了半點消息。而且隱有一股怪力在暗中作祟,正把他的真元劍炁從經絡中拉扯出去,想收也收不住。這一支右手掌緊貼在俞和的心口處,就好像是落地生根,無論夏侯滄如何發力都撤不回來。
與右掌上的詭異感覺迥然不同,他扣住俞和脈門的左手五指,像是突遭雷亟般的灼疼難當。五道剛猛無匹的劍炁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夏侯滄的太玄無形劍炁衝得煙消雲散,再如燒紅的鐵錐一般,狠狠的鑽進了指尖的少商、商陽、中衝、關衝、少衝諸穴。五道火線順著左臂經絡逆行而上,直向心脈攻去。
耳聽見夏侯滄嘶聲慘嚎。
他一整條左臂上的皮膜,如布帛一般被劍炁撕裂,寸寸散開。那手臂上的筋肉血絡,本是如同緊緊束攏的繃弦,此刻卻突然被劍炁絞斷,一條條同時迸飛起來,團團血霧爆散,森森白骨畢露,這般情狀真是慘不忍睹。
俞和也是心善,他並未一口氣壞人道基,毀人命性。那五道無形劍炁將夏侯滄的手臂絞成血肉糜之後,便在其左肩井穴處略一轉折,鑽開一個銅錢大小血窟窿,呼嘯著衝出體外。
這時的夏侯滄形如一條死屍,他臉色烏青,兩眼翻白,口吐血沫,僅剩的一條右臂兀自掛在俞和的胸前,人已癱軟在了地上。天罡院大師兄自詡工於心計,但萬萬沒想到天天打雁,終被大雁啄了眼。他原以為能夠趁機一舉反殺俞和,可哪曉得俞和的道行早已修到了令他無法揣測的高深地步,不需運功作勢,隻消心念一動,周身罡炁立時反撲。在俞和的護體劍炁麵前,夏侯滄的太玄無形劍炁委實不堪一擊。
雖說最後還是留了幾分情麵,沒有直接斬斷心脈,貫破丹田。但就這一下,夏侯滄不僅左臂齊肩而碎,道行境界也跌落了數重。他關元內鼎中的還丹小如黃豆,晦暗無光,比金丹初成的修士還不如。
此時夏侯滄萬念俱灰,他僅存的一點兒真元,還在被俞和的萬化歸一大真符抽離煉化,身上完全提不起絲毫氣力,隻能任人宰割,閉目待死。
“非是我不信師兄所言,實在是從師兄口中吐出來的話盡都真假難辨。事關授業恩師的性命,俞和迫不得已,得罪了!”俞和一翻手,五指成爪,扣住了夏侯滄的顱頂天門,他遊出一縷神念,直刺向夏侯滄的識海。
隻見夏侯滄突然瞪圓了雙眼,身子抽搐,兩腿亂蹬,口中嗬嗬而呼。俞和的神念宛如一根極寒的冰針,深深刺進了他的顱腦之中,那股劇痛,仿佛是有人揮動大斧,將他的頭頂骨殼硬生生劈開了。
這種搜魂煉魄的殘忍手段,隻有百無禁忌的魔宗修士才會對活人施展,但此時俞和也顧不上什麽天良道義了。光聽夏侯滄方才的說法,那整個羅霄劍門都是在與他師徒二人作對,可憑俞和自己對宗華真人和鑒鋒真人的了解,兩位師伯該當非是如此絕情絕義的人。
以神念對夏侯滄的本心反複拷問之下,俞和終於知道了師尊祭劍之事的真相所在。果然夏侯滄即便被長劍架頸,依舊是在心懷叵測的纂改實情,搬弄是非。
但等洞悉了其中真相,卻還是讓俞和吃驚不小。
原來宗華真人的確是悔悟了他對俞和的無端責難,並且親自傳下法旨,將方家儀遠遠發配,永不再召回羅霄。而那位第一十六代祭劍真人回到山中,也的確是說先天法劍可以在二百年左右祭煉完滿,出世時劍器戾煞與冰火真罡交攻,雲峰真人性命堪憂。但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卻並沒有聽之任之,而是接連出山遠赴冰海北極境,不過兩人都沒有帶著雲峰真人回山,也沒人知道為什麽雲峰真人還呆在兩儀冰火地肺中。
有人猜測說,雲峰真人隻怕已經困死在了地肺之下;也有人說,雲峰真人根本就沒去冰海北極境,他離開羅霄之後,徑直投奔了鎮國真人。
後來,論劍殿的幾位弟子接連失蹤,僅剩下鳴劍真人獨自鎮守藏經院,旁人問他究竟,他就隻搖頭不語。而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都忙著培養接引神劍回山的弟子,誰也沒有過問藏經院弟子的去向。
至於夏侯滄自己,他的確是因為不想去冰海北極境,所以躲到了西南滇地。據說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都看穿了他的小九九,故而頗為不喜。宗華真人還曾吐露心思,說想找俞和重入天罡院作主,好帶領著一班精英弟子前往冰海北極境,迎回雲峰真人和先天法劍。
這話傳到夏侯滄耳裏,著實讓他日夜發愁。要知道,如果俞和順順利利的接引神劍回山,那憑此樁天大的功勞,羅霄劍門的掌教寶印必是俞和的囊中之物。說不定雲峰真人一直不肯回來,就是想為自家弟子冒死鋪路。
於是,夏侯滄就想把俞和置於死地,斷了宗華真人與雲峰真人的念想。或者讓俞和對羅霄劍門徹底死心,甚至反目成仇。至於到時候如何接引神劍,那還有些時日可以斡旋,不用著急謀劃趨吉避禍之策。
通明了種種真相,俞和麵露苦笑,搖頭不迭。他把手一鬆,夏侯滄軟倒在地,人已昏死了過去。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後,俞和實在無法理解夏侯滄心中的想法。按理說這位天罡院大師兄走南闖北,也是看過天大地大的人,可怎麽偏偏就把一個羅霄掌門之位看得如此之重?仿佛他這輩子唯一的念想,便是入主羅霄三清大殿一般。區區八百裏羅霄,在揚州或許是說一不二,但放到九州之上,根本就算不得什麽道門大派。山中既無頂尖高手,也沒有上古金仙大道傳承,更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絕世重寶,連南方魔宗的一眾貪婪老怪們,都懶得對羅霄劍門打一打眼。
人各有誌,孰能揣測?俞和覺得“夏侯大師兄”真是既可憐又可笑。雖然這時隻消他彈指一點,從此世上就再沒了夏侯滄這個人。但說到底,俞和的性子始終是良善溫厚的,他對魔宗修士“斬草除根,禍及家人”的行事之道不敢苟同,舉著一根指頭左右晃了晃,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歎出口長氣,心中念道:“如今此人基本已算是廢了,往後就算他有心複仇,在自己麵前也不過是螻蟻爬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徒增殺孽?”
於是俞和蹲下身子,輕輕撬開對方的牙關,塞了一顆五轉返魂丹進去,然後祭出一道萬化歸一大真符,仔細印在夏侯滄胸口。雖然不知道以這具半殘之軀,還能不能在凶險萬狀的無名之地求生,但當下也隻能盡人事由天命了。
送完丹藥,俞和轉念一想,卻又忽然有些後悔。如果夏侯滄經曆此劫不死,而且他逃回羅霄後非但沒有大徹大悟,反倒怨恨更深,拖著殘軀去鑒鋒真人與宗華真人麵前哭訴,說俞和投身魔道,不顧舊情對昔日同門痛下殺手,哪可就把梁子接得深了。
一念至此,俞和眉頭皺起,目光轉冷。他將一隻右手徐徐提起,比向夏侯滄的咽喉。
“我說你這娃娃好生糾結。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你這般反反複複,忒也無趣!”恰在俞和主意難定之時,忽然身邊又現雲霧翻騰之相,有個陰陽怪氣的說話聲傳來。
俞和猛轉身,反握青劍,以劍柄遙指向那濁氣翻騰處,沉聲喝道:“何人在此,出來講話!”
但見那雲霧中忽有條黑煙鑽出,落地一滾,化作一位身披蓑衣的佝僂老叟。此人身高不足五尺,雖然精瘦,但通身肌膚烏黑發亮,像是塗著一層油脂。他頭上帶著一頂邊緣鋒利如刀的精鐵鬥笠,前沿壓得甚低,讓人看不清麵相,隻能見到一小截蓄著稀疏白須的下頜。
這人一手叉腰,一手扶著精鐵鬥笠,嘿嘿冷笑道:“前有兄弟鬩牆,後有往日同門相殘,看來你這娃娃為人處事可不怎麽地道。老夫真是心疼你的丹藥,顆顆都是上品,隻可惜全被你用錯了地方!這些人既然要來殺你,那你就算今日饒了他,將來他依舊還是要殺你,為何要給自己遺下禍根?你這一掌若是徑直斬了下去,老夫也會高看你幾眼,這就不敢顯身出來招惹了。可你畏畏縮縮,反正也是不敢殺人,何不索性成全了我老人家?”
聽這蓑衣老叟說出來的話,似乎他對俞和接連遭遇詹大建與夏侯滄的經曆知之甚詳,莫非就是此人一直在暗中搞鬼?俞和不敢輕慢,提起周身真元蓄勢以待,口中冷冷的喝問道:“你是何人,想要如何?”
“我倆在幾十年前曾有過一麵之緣,不過俞少俠多半不記得我這個籍籍無名之老頭兒。”這蓑衣老叟把頭輕輕一抬,就見那精鐵鬥笠下邊,掩著一張平平無奇的麵孔。俞和反複端詳,還是生不出熟悉的感覺。不過蓑衣老者咧嘴一笑,翻手取出一件物事,當麵晃了晃道:“俞少俠貴人多忘事,認不出老夫理所應當,不過此物可還瞅著眼熟?”
俞和上眼一看,頓時眉頭大皺。這蓑衣老叟手裏是一麵明光流轉的小銅鏡,在銅鏡背麵,雕著栩栩如生的十足金烏之形。
“曉光鏡?”一見此寶,俞和登時猜到了這老叟的身份。
當年十寶老祖將曉光鏡借給血手秀士方十七,在保衛南海恒鼎園的惡戰中,這件神話奇寶威風八麵,幾乎讓廣芸大家、符津真人、華翔真人、雲峰真人與俞和陷入絕境。後來十寶老祖追隨衛行戈,與京都定陽供奉閣暗府群修列陣鬥法,跟明素真人硬拚一招,力盡身隕於定陽城南的樵山附近。當時他收藏的十件重寶同時飛散,有四件靈機最盛的,竟無懼北極中天紫微大帝的法相鎮壓,強行貫破了衛行戈的手掌而去。這件神話奇寶曉光鏡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這蓑衣老叟手捧曉光鏡,那他所說的“一麵之緣”,便該是在京都定陽城南的樵山肅王府遺址上。那時諸寶紛飛,許多魔宗老祖不顧一切的去追逐法寶,然後再也沒回到衛行戈的身旁,故而俞和與這位蓑衣老叟見麵不相識。
老頭兒雙手撫摩著曉光鏡,朝俞和獰笑道:“老夫此來,是想向俞少俠借一樣東西。”
俞和深知曉光鏡的厲害,而且這蓑衣老叟又能不被查覺的從旁窺伺他與詹大建、夏侯滄的遭遇,必定非是尋常人物。所以俞和語氣謹慎的問了一句:“你要借何物?”
“自打衛行戈那廝得了北帝道統,就在我西北魔宗裏目空一切,橫行霸道,對我們這些老人家再沒了半點禮數。而你身負南帝道統,卻是個連殺人都不敢的軟腳蝦。方才衛行戈邀你投身我西北魔宗,你小子期期艾艾的,在那裏故作清高。現如今有這些道門中的偽善小人,千方百計的想殺你,你卻又不敢宰了他們。可惜了好端端的長生大帝無上妙法,偏偏明珠暗投,落到你身上真是暴斂天物!既然你是個怕見血的孬種,還練什麽劍?修什麽神通?豈不如將機緣盡數度給老夫,讓我替那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重振威風!”
這蓑衣老叟忽把掌中的曉光鏡一轉,用鏡麵照準了俞和,寒聲喝道:“悲天憫人的俞少俠,古有佛陀割肉飼鷹,你不如也效法一二,把命借給老夫用用!”
說罷他一張嘴,就要噴出真元,去祭起那曉光鏡中的大日明光。可這一口滾燙的真元剛剛提過十二重樓,蓑衣老叟卻驟然覺得喉頭發緊,似乎有個什麽堅硬冰冷的金鐵之物突然衝口而入,將他的本命真元盡數堵在了咽下。
老頭兒活似被人突然扼住了脖子,一大股真炁被窒在胸中四處亂撞,憋得他頸間血絡暴凸,臉頰漲紅,瞪圓了滿布血絲的雙目。可他愕然發現,塞進自己嘴巴裏,將喉嚨堵死的那件物事,正是俞和手中的連鞘長劍。
蓑衣老叟驚駭無比的望著俞和,卻又忽然發現自己的左右手腕上有圈血線繞過,緊接著腕子發涼,雙掌齊腕斷落,那麵金霞流溢的神話奇寶曉光鏡,“當啷”一聲跌在地上。
這老叟被嚇得魂飛魄散,他腳下使力,隻想抽身疾退。可一股無形煞氣,已然像鐵箍一般牢牢的捆住了他的肉身,遍體奇寒澈骨,經絡淤塞,如被封入了萬載玄冰之中。
俞和目中寒芒生滅,他右腕一抖,那三尺連鞘長劍上的劍炁吐出,竟把蓑衣老者的頭顱,從肩膀上硬生生的挑了起來。老大一顆六陽魁首,頂著黑沉沉的精鐵鬥笠,在半空翻了好幾轉,骨碌碌滾落在無頭屍身的腳邊,猩紅的血水如瓢潑大雨,灑滿了一地。
這蓑衣老叟身首分離,兀自瞠目未死。他模模糊糊的望見俞和嘴邊掛著一絲嘲諷的笑容,走近蹲下,翻轉鬥笠,對他輕聲細語的道:“誰說我不會殺人?”